诗学论文集《先锋的幻想》出版后记
整理完本书已是零点一刻了。汉中秋天的夜晚,满天繁星。站在阳台上,用双手抹一抹因长时间面对电脑而略感僵巴的脸,看见不远处局部反射的灯光,正在从不同的方向烘托出一座高楼的完整造型,如同独舞的女性人体,寂寞而冷艳,一个问题忽然浮上心头:用五百多个页码的篇幅,你究竟想要对这个世界说些什么?
书已经够多,每一次走进书城,都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好的话语似乎已经被前人说尽,好的构想也已经被前人说尽,写作不仅成为一件困难的事情,而且越来越成为不必要,给后人留下的事情似乎只有倾听。“图书馆就是天堂的模样”,老博尔赫斯如是说。书店就是书店,图书馆就是图书馆,但是一个精神的迷宫已经成为事实,更可怕的是,这个迷宫的规模仍在急剧膨胀,看不到它的边界。人类也许永远不可能将“沙之书”真正读完,而“沙之书”的写作却仍将继续,这就是现代人的宿命。迷宫的道路四通八达,纵横交错,到处都似曾相识,我们找不到任何标记,一个人即使有三百次生命,也未必能够走得出去。只是在这样的时候,你才会感觉到,知识的增加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在如此庞大的体积面前,任何一个人都会本能地感到压抑和绝望。可是一不小心,在这样的书海里你又要再添加一本。这本带着用现代科技的种种手段包装完好、散发着新鲜油墨香味的新书,即将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出现在那里。你可以不添加这本书吗?如果一定要添加,是谁给你下达了添加的指令,并提供了添加的理由?
也许你会说,你有这样的才华。才华的本质,就是从幕后走到前台;才华的存在,就如同种子要发芽,水要流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任何的力量也将拦它不住,才华总是处在寻找之中,不在这里闪光,就一定要在那里闪光。就像流水,只要积累到足够多,再把它提升到一定的高度,它是一定要在无路之中为自己开辟道路,量越大、提升得越高,它开辟的道路也就越长——就像长江、黄河从青藏高原经过漫长的道路注入东海,除非根本没有才华。可是我并不认为后来的人可以在大的智慧上真正超越前人。那些代表中华民族大智慧的圣贤,一出手就接触到宇宙的根本,比较下来,后来人们的智慧不过是那些根本智慧的一种越来越多、越来越破碎的裂变,而且常常因为走得太远,偏离了正确的轨道,在将要完全迷失的时候,不得不一次次向着他们站立的位置靠拢。这些天才的言说在前,你的书所携带的这些议论之于今天,是否必要?在后现代主义的今天,又有多少人肯予倾听?
你是一位诗人,可是,你真的就像你自认的那样,是一位诗人吗?你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吗?如果诗是自在的,属于世界的固有性质,你的诗歌在怎样的程度上接近了诗,又在哪一个部位远离了诗的本质?你能不能真正抓住诗,并且利用中国字把它牢牢地毫不损失地固定在那里?语言在你的手里,是使事物的本质更加澄明,还是更加浑浊、更加泥沙俱下、遮蔽得更加严实?如果你是一位诗歌的批评家,那么你根据什么批评?你在多大的程度上抓住了诗歌批评得以成立的根本?你是现代主义的批评家,还是后现代主义的批评家?抑或什么也不是,而只是一个诗歌批评中迟到的、怀抱利器而绝不轻言妥协的他者?
没有人能够回答;事实上我没有听见任何回答的声音;正如天空的黑暗,重重疑问礼花一样炸开,又在遥远的前方迷失。
诗歌批评在今天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批评的困难在于,它不只是要求诗人的才气,诗歌写作的经验,广博厚重的学养;在今天的背景下,一个批评家,必得以智者的胆识和社会的良心作为成就批评的必备要件。批评不只是一门技艺,而是批评家诗学人格的重塑,对于一个诗人类型的批评家,就更是这样:诗歌写作与诗歌批评只是他诗性人格的一体两面。事实上,再也没有一门学科像诗歌批评这样高难和对于人格力量如此严重依赖的了。青年批评家李建军说:批评是“时代和文学的敌人”。李建军说得好,说出了我心中有,而一直没有说出的话语。我不是批评家,我之涉足批评,乃因有话要说。编入本书的这些文章,大都是我二00二年以来所写的诗学文章,有不少曾在论坛张贴交流,多次引起热烈反响。极少数几篇,曾收入散文集《在命运里旅行》,由于同属批评,故一并收入。我并不认为我有批评的才能,书中涉及诗人单论的部分尤其勉为其难,可能未必正确地反映了相关诗人写作的全貌。但我珍爱自己就诗歌现象进行思考和言说的权利。我的批评,无意于像一些理论家那样,旨在建立一个什么样的体系,因为我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首先是一个诗歌的写作者,其次才是一个批评的写作者。但我想,作为一个诗人诗歌书写的某种后果,迄今为止我的所有写作,无论是诗歌创作还是诗学批评,都可以归结为对一颗伟大心灵的寻找和叩访。这颗心灵肯定存在。它并不因为整个时代的醉生梦死而满面羞愧地退场,也不因为时代盲无头绪的杂乱堆积而完全淹没。这颗伟大的心,就存在于时代的人群之中,存在于每一个人内心黑暗的深处,它因人性的沦丧而泯灭,也必将因人性的复归而再度复活,人类伟大的心是不死的,是热衷于解构神圣事物的人们无论如何也解构不了的,它就是我通过写作的行动所要寻找的,是神性写作所指向的惟一目的地,我把这个过程称之为朝圣。这颗心可能与我相隔很远,但却与我作为诗人的心有着同样的结构,找不到它,我的写作永远孤掌难鸣。我不认为人类的心灵已死,只要土地和种子还在,在春天的身后就一定是草木青葱。在这个只知醉生梦死、不问最后审判的狭长的过渡时代,伟大的读者如果存在,就是潜藏在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那种堪称伟大的需要。
后现代主义是只破不立的。他们反对等级,否定真善美,否定上帝,否定一切终极价值,强调无中心,将事物平面化。在后现代主义的辞典里,没有对神圣事物的敬畏留下空间,在否定中心的时候,后现代主义自己走出来充当了中心。它像艾滋病毒一样,将攻击的目标锁定在人类的超级免疫系统——价值,试图在现代主义摧毁人类生存家园的同时,再从根本上将人类的精神家园一并摧毁。在它声色俱厉地批判现代性的时候,其实是将现代主义最具破坏性的东西接了过来。在人类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各种爆炸性的因素一步步逼近临界的时候,后现代主义选择了一条最容易的路,使它们在事实上成为肤浅、不负责、不合作的堕落的后文革时代愤青,不会有任何出息。我拥护现代主义,但是并不准备全盘接受;我是现代主义的强烈质疑者和猛烈批判者,但我同时也是一个后现代主义的强烈质疑者和猛烈批判者。在我看来,在人类创造的文化中,若论毒性之大、破坏性之强,后现代主义都达到了极限;我只是我,一个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用自己的奶水喂大的绝对反叛的他者。
我坚信,种子就在废墟以下,诗歌里一次灵魂的复苏正在到来,只要人类还有可能获救,它们仍将生根发芽,长成风景。我希望,我就是那个独力推巨石上山的西绪弗斯,我属于时代。
作者 2004.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