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写作为万物立言(第二章)
第二章 打开回归天地万物的第二通道
4、众生都将通过死亡回归万物,但死亡不是回归的惟一通道
人与世界的关系,应当成为第三极文学运动诗学优先考虑的核心问题。思考这个问题使人变得智慧——我不说聪明,人类并不缺少聪明,却极其缺少智慧。它与世界的起源一类问题紧紧联系在一起,是一切问题的出发之点和归结之点,最靠近世界与生命本质的根部。但如果想要深入思考其中的奥秘,必得从思考死亡入手。死作为生存的永恒主题,是生命价值的第一参考。无论生命多么神奇,又是多么自家珍爱,自以为伟大得不得了,最终都将回到世界,消失于万物之林。在创造生命之初,上帝已经为众生指点了回归万物的道路,这就是死亡。死是世界的大门,一切众生都将通过死亡回到万物,与万物打成一片。在这里,死亡作为回归的要价,同时构成了回归万物的必由之路。人与世界的紧张关系,都是因为活着,与世界保持着分离的状态,一旦重新回到万物,什么困难也不存在了。无疑,死亡是对生命有限性的一次超越,是世界能够为众生回归万物提供的一个天然通道,正因为如此,死亡问题为哲学高度重视。但死亡毕竟是一种极端的方式,是上帝对众生作出的普适性的最低安排,没有任何来自生命自身的创造成分,且以对个我的消灭为代价。能不能在死亡之外找到一个妥协的方案,使我们既回归天地万物,又能保有生存的欢乐而不受损失呢?
神性写作试图接通人与万物被切断的所有管道,通过诗歌写作重建人与天地万物的血肉联系,在死亡之外打开回归万物的第二通道!神性写作的理想是:回归万物,并为万物立言!
首先人之能够离开万物从万物独立,根本原因在于在物质苍老的历史上发生了一个被称之为“生育”的重要事件。按照基督教的说法,人是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受到蛇的引诱,偷食了上帝禁吃的智慧果之后的一个后果。天地之逆旅,百代之过客,——面对短暂的人生,古人作出了这样悲观而诗性的描述。由于被生育(创生),人成为独立于天地万物的事物,得以站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立场,以怀疑和警惕的眼光,与万物相互打量——在很多时候,当我们面临天灾或猛兽袭击的时候,天地万物也确曾一再以敌对的面目出场。其实这只是一种表相。我们原本与万物同属一体,是万物的一部分,曾经是空气、水、阳光、风、植物,甚至曾经是动物的身体的一部分,以这样那样的形式作用于生命,被我们的先祖消化吸收,最后通过生育变成了我们。人只是在世界中的一次短暂旅行,从万物出发,再回到万物,此即所谓生存的真相;只是由于生育,我们才与万物暂时分开,走上了各不相同的道路,最后在生存竞争的独木桥上狭路相逢。生命固然都是父母亲的赐予,可是父母亲又来自哪里?“谁是我们总的母亲?抬头遥望夜晚的天空,灿烂的群星/在引力的作用下缄默着孤独和内省的秘密/它们属于无数星河中哪一条秘密河流/将流向茫茫宇宙中哪一条道路的风景/谁作为大地上无数青草中一株青草的母亲/同时又是我的母亲,又是一千条河流/和整座星空当之无愧的母亲”⑥。这是青春的发问,也是我长期的思考——那位总的母亲,就是天地万物。大量证据表明,人类只是在很晚的时候,才从万物分离进入世界。生育使我们实现了与万物的分离,割断了与万物联系的脐带,实现了人的独立。由于这一事件,我们与万物的联系变得空前松散,不仅被赋予体力,而且从前辈那里继承了经验,现代科技又极大地延伸了我们的四肢,使我们得以信心百倍地面向万物、君临万物。生命的构成要件全都具备,借助运载工具,我们可以在地球表面快速移动,可以把我们的能量轻而易举地投射到茫茫太空;我们成了有自由意志、有行动能力、可以自我设计、自我负责的独立存在(童年时候没有独立意志,但我们的独立意志是存在的,只不过由监护人代为行使,直到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那一天止)。当此前的人群慢慢退出,我们成为世界的主人,世界作为遗产被我们全面继承。我们缺少什么呢?自然万物已经为人类提供了一切,上等的好东西都留给了人类,而粗杂的东西、在人类看来不能食用的东西则被弃置,成为其他动物的美餐。冬天寒冷,有棉花和动物的皮毛可供御寒;每天都需要蛋白质,海陆空三界的大批动物,为我们提供了取之无尽的优质蛋白,使我们免受冻馁饥饿之苦。人类已然独立于万物,经由社会的构建,这个自封闭的生命系统已经非常完备。市场上,你需要什么,就有人生产什么,以至给人造成了这样的假相:即人类确实是上帝优选的子民,可以对天地万物作无止境的享用,而不必负有任何责任。另一方面,人还可以自己娱乐自己,人的大部分欢乐、甚至肉体的欢乐,都是来自人类的身体,而我们的成功、尊严、自由、权力、地位、影响力、成就感,直接来自人类社会的赋予。权力也从人类社会派生——那是提着头颅打天下打出来的。被认为是最大快感源泉的性快感,则直接来自异性的身体。只有死看起来依然是一个问题——我们的命仍然捏在万物手中,但通过生育的安排,等于成功地延续了生命。人是万物灵长,人们对自己作出了这样的描述。在生活中,固然有壁垒森严的等级贵贱之分,但即使是一个没有任何身份地位可言的屠夫,也可以对一只很好的牲畜随意处置。前面谈到的售鸽妇女,本来也没有什么权力,但一样可以随意拎起鸽子扔进沸水,再盖上盖子,没有任何人过来阻止她这么做。而其实,人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独立。首先我们都是有重量的,重量提醒我们,永远不能脱离大地的引力。生育不是对天地万物的超越,恰恰是新一轮悲剧的开场,人生的根本问题不但没有得到解决,反而通过生育,转移给了我们的子孙,于是一切从头开始。我们没有想到、或想到了却不肯承认,人原本来自万物,作为生命的终极家园,总有一天我们仍将听从隐秘的呼召回到万物,这呼召即使贵为帝王也不能拒绝。如果我们能够换个眼光来看,死亡其实就是回家,所谓生存,就是离开万物、最终再回到万物。
通常情况下,人类为生存奔波,来不及考虑与天地万物的关系,宁可把这样的思考交给专职的思想家,而埋头于各自的营生,但神性写作不能这样做。万物以及由此构成的无限时空,是生命唯一的家,我们的总母亲就在那里。每天都有无以计数的生命回到那里,它们由万物出发再回到那里,其间走过了漫长的里程。天地万物是他们的故土,是生命出发之所和回归之所。走出千万里,总有一天要踏上归途,就像树上的树叶经历了春天的发育和夏天的繁华,随时等待着大地的呼召回归大地。万物为众生提供了存在的空间,也为众生回归万物提供了可能。在我们通过生育离开万物之后,万物一直守候在那里,它有足够的耐心,守候在我们必经的路旁,有万物在,众生不至于落得无家可归。万物知道你不会背叛它、涂毒它、加害于它,用拥有巨大破坏力的炸弹毁灭它,也不会带走任何东西,赤条条地来到世界,仍将赤条条地离开,最终化作它的一粒微尘。生与死都是万物的呼吸,对生命由于回归而湮灭成尘,天地万物并不是格外吝惜,因为它知道,回归之途即超越之途,虽然付出了死亡的代价,但所有生存的困难,也经由这一途径得到了断,所有的恐惧都不再恐惧,所有的痛苦将不再痛苦。人固然常常把自己看作分离的、自足自在的系统,天地万物却从来没有这样看。在《圣经·创世纪》里,造人被安排在第六日,是在造天地、造空气、分出海水和陆地、造出日月星辰、造出各种各样的鸟兽虫鱼之后。“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他的形像造男造女。神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神说:‘看哪,我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作食物。至于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并各样爬在地上有生命的物,我将青草赐给它们作食物。’事就这样成了。”⑦这一段话,交待了上帝造人的全过程及其良苦用心。有人从这里看到权力,于是人类作威作福,似乎有了合法的理由。其实上帝并没有把世界交给人类,只是说由你管理。天地万物仍然是天地的,所有权不在你那里。在中国创世神话里,人是女娲神用黄土捏成的。她捏了好多小泥人,吹了一口气,这些小泥人就活起来了。女娲神看着都是男人,未免寂寞,就从这些小泥人身上取下一根肋骨,再吹一口气,把它造成了女人,让他们相互需要,顺带也解决了生育问题,无须再用黄泥捏造了。由此看来,天地万物先于人类,比起天地万物,人类只是很晚才上场的小和尚,没有任何资历和经验。无论是从外国还是从中国创世的神话看,人类都不应当凌架于万物之上,因为无论走过多么远,最终都得回到那里。但我们心里非常清楚——死亡并不是回归万物的惟一通道,神答应给予人类以特别的关照,因为神已经为人暗示了另一种可能——这便是艺术和诗歌。哪里是回归万物的第二通道?谁能指给我们?虽然万物的大门始终为归来的游子敞开,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可能有第二通道,只能听凭天意,顺其自然,最终通过死亡来完成这一次悲壮的轮回,一切众生都在这一次回归中灰飞烟灭,要想避免这样的结果,必得有诗歌和艺术的惊人作为。无妨向四周看看,除了诗歌和艺术,还有什么能在死亡的边界以外,让一个人与天地万物如此接近、如此息息相通呢?没有。只有诗歌和艺术,能够帮助我们实现对苦难的历史性超越,与天地万物敞开怀抱,完全合一。哲人们苦思冥想,创造了无数的理论,但真正能为人类带来超越的,只有诗歌和艺术。宗教当然是超越的通道,但宗教距离众生毕竟太远了一点,它的严格要求脱离群众,适时地劝退了要求进入的脚步,使大多数人留在宗教的边界以外;而诗歌和艺术,那是每一个普通人一伸手都能够触摸到的距离世俗生活最近的宗教,是我们救己然后救人的最好的途径。动物的生存是黑暗的,在它们前面永远有漫漫的长途,但人类理当有更高层级的修为,造物已经把得救的光指给我们——既然通过生命的主观努力(即创造),可以在死亡之外与天地万物达成和解,何乐不为?难道我们不能拥有一个新的开始?
人类应当知道真正的幸福,不能通过对世界的剥夺取得。如果在以往的经验中,世界的暴力结构已经暴露无余,那么伟大的神性必将引领我们穿过欲望的丛林,抵达距离真理最近的码头。万物是神性的家;背离了神性,欢乐将是黯淡的欢乐,幸福将是黯淡的幸福,拥有了也将很快地失去。我们不是万物的主人,相反只是万物的仆役,万物才是生命的真正源头;与天地万物相比,我们只是神性的特殊符号,是一些有待成器的毛坯,通过写作的特殊形式重新与天地万物接通。但只要我们通过艺术和人生的双重修为回归万物,与万物重新打成一片,在精神上实现了与天地万物的伟大合一,则我们仍将重新拥有世界,就像一滴水回归大海,既超越了死亡,又获得了深厚与辽阔。
5、神性之光即世界得救之光,但人却总是对神性感到畏惧
每沾带着一点神性,万物就活泛起来,成为生动的事物。神性惠及万物。有神性在,世界永远鲜活如初;由于神性,破坏只改变世界的形状,却不能改变世界的结构。有神性在,世界并且是可以重复使用的,我们明明看到它被动用过了,在以往的世纪里被不断地消耗、破坏,被那些打家劫舍、执意要同世界同归于尽的兽性力量反复蹂躏,可它们依然按神性的规则排列、呈现,甚至不需要重新刻意编排,也永远焕发着神性的月辉。在哲学史上,唯物论者所以被认为是庸俗的,就因为他们短视,只看到世界物质的一面,却没有看到世界灵动飘逸、变化无穷的神性一面。他们看到石头只是石头,看到植物只是植物,生育只看作生育,看作生命本能的、无穷无尽的简单复制,在他们那里,命运不同、形态不同、异彩纷呈的生命,只不过是蛋白质的存在形式,没有任何惊奇。就像猎豹看到跳羚只是食物,哪怕它跳出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舞蹈;而雪花只是雪花,一点也不为雪线以上的巍巍峰林所动。而在神性写作这里,浪漫是神性的自然流露,在神性写作看来,浪漫虽然很不可靠,但却标志着人类精神的高度,是人类精神生活不可或缺的核心元素。达尔文的进化说也是这样,因为短视,它们看不到生命体在进化过程中,如何突然实现了突变,由这一种物种跃升到了另一种物种。进化论者不能理解相对论,牛顿不能解释爱因斯坦。而事实上,生命体既是物质的,又不全是物质的;生命是实的,实得不能再实,同时又是虚的,虚得不能再虚,灵动飘逸,变化无穷,难以把握。由于神性成为世界的常性,世界不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头脑所能理解的那么简单。在神性写作看来,世界固然一直在按物质的铁律运行,但它很可能同时服从于另一种规律,这规律可能永远不被人类所认识,因为它是贯穿天地万物、统驭宇宙万物的根本大法,处在比普通真理更高一万倍的层级,只有极少数生而知之的圣者才能感知一二,且将永远有效。
但我们也非常清楚,神性通常没有任何实用的价值,并不能一劳永逸地帮助我们解决一切。事实上很多人对神性深怀恐惧。这是因为,在走向神性的过程中,每一个人都要与兽性狭路相逢——这是人在回归万物的过程中所遇到的第一障碍,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惟一的障碍。我们的障碍还不是什么才华不够,以及技术上的笨拙和力不从心,主流意识形态的强行入侵,或者所谓体制与民间的尖锐对立,以及语言的遮蔽,等等,这些都是第二位的。实际上每一个人多少都有一些才华,都可以抵达与万物归一(亦即所谓天人合一)的忘我状态,只要你答应对自我进行必要的克制就行。况且才华是什么,至今十分可疑。才华并不是为某些个体所特有的稀缺物质,才华人人都有,问题在于,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功地绕开兽性。兽性许给我们的好处,通常是显而易见、难以抵挡的。兽性一刻也不停地要挟世界,要拉世界同归于尽,除非在放纵中被一次性消耗,世界迟早要毁于兽性。许多人生活在神性充盈的世界里,甚至自己就是神性的载体,但对神性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对神性的存在矢口否认。人们所以贬低和否定神性,主要是对神性的严厉设定感到畏惧。人虽然羡慕神性的高蹈、超拔和辉煌,可是毕竟高处不胜寒,付出的代价很大,它要求退下来。退到哪里去?退到人那里去。每退后一步,快乐就多一分;再退后一步,快乐就再增加一分。上去很难,而退下来却十分容易,几乎不用怎么用力就能达到,如此讨巧的好事,何乐不为?奔向神性,意味着对快乐的放弃或让渡,或为这些快乐设定必要的边界。宗教信徒为什么要舍弃许多东西在那里苦修,原因就在这里,他们信奉神性远胜于信奉一切,而在这里恰恰相反。在宗教的场域苦修,与通过诗歌的修持达到理想的境界,仅仅是场所不同,修行的性质是一样的,都是通过克制自我向神性靠拢。这个过程通常非常困难,因为在通往神性的道路上站立着魔鬼——首先站立着自己,而魔鬼通常就化身在我们身体的内部。人向神性移动达到最大值,即无我,这是对人性的超越,但除了极少数圣者,极少有人达到。人来自兽,每一个人都拖着兽性的尾巴。说到这里你想必可以知道,人为什么向往神性却害怕神性。有一个公式可以进行一些换算:多向神性靠拢一分,就多超越一分,离真理就更近一分,人也就更高尚一分,更有益于人类在世界的可持续存在一分,更伟大一分,反之则更沉沦一分,更黑暗一分。迄今为止,人类一切伟大的事功,都是在神性含量达到最大值时候的某种达成。为什么害怕?因为神性对欲望是一种限制。神性并不否定快乐,但却一定要对欲望加以限制,会削减人的快乐,这在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无异于让人去死。他们说,既然活着这么困难,哭着来哭着走,还是快乐一些,让我们在快乐中度过每一天吧,让我们的快乐达到最大吧。人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在这里,人的胆怯和自私,人作为一种动物的渺小和短视,暴露无遗。人不是一种伟大的东西,贪生怕死,好逸恶劳,是人的天性。作为对人的放纵,罪恶带来的快乐,一般而言总是立竿见影,非常刺激。但神性写作坚决相信,取消或者将加于欲望的重重限制(神性要求)剥离摘除,丝毫无助于人类的幸福,反而极可能毁掉世界。人性一直在神性与兽性之间作钟摆样的运动,在其中徒劳往返,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坚持认为,不能对人性估计过高;从产品的角度看,人性只是半成品,更多的人性只能成为次品,而大部分的人性,都在正品与次品之间悬而未定。人类一直想否定上帝(神性源泉)的存在,既然上帝完全不管,默许罪恶将人间充满,于是便用各种各样的学说,在人与神之间挖一条鸿沟,试图建立起一个纯然的人的王国,这个王国有律法,有国家机器,有国王,有平民,有镇压的机制,一有风吹草动,即可自己动作起来。人类通过种种努力,基本达到了这样的目的,即神在神的世界生活,人在人的世界生活,两者井水不犯河水。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通行着不同的律法,互不交叉和重叠。但人类社会——即使是美国那样极端利己的社会,人的自由似乎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尊重和释放,也不就是绝对的理想,否则美国人民完全不必再去开疆拓土,为保持全球最强大的军事力量而殚精竭虑,他们的子弟也完全不必每天都战死在各个战场。最后我们看到的结果是:当人类对自己建立的生活感到不满,企图从什么地方借一些光、借一些火来的时候,人们发现除了伟大的神性,别的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真正提供。
世界太悲惨了,如果没有神性之光的彻照,简直就活不下去。根据《圣经》的描述,我们的悲剧从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偷吃了上帝禁吃的智慧之果开始。漂流的历史如此漫长,以至所经历的艰难苦辛,真是无穷无尽,罄竹难书。哪里是漂流的目的地?最终能够到达哪里?除了万物,人类哪里也不能到达。我们在万物中经历,但由于惯常被兽性干扰,我们听不到它说了些什么,或者宁可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是以欲望为主的声音),却不愿意听到别的声音。我们的心灵被兽性遮蔽,内心的欲望的声音高过了天籁的低语,以至完全听不到那些永恒而又丰富、绝不雷同的大诗的绝响。有时简直是有意不听,宁可对天地万物的稀世大音关闭了耳朵。为什么这样做,因为我们有私心——我们要为名和利奋斗,并把这视为快乐的惟一源泉。因为要抓紧许许多多的小欢乐,宁可将倾听万物低语的大欢乐完全放弃。我们近视,只能看到自我周围方寸之间的距离,是夏日低空飞行的小昆虫,携带着那一点天赋的光源,只能为低空的飞行照路,而且却还时刻想着能够吸引更多路过的异性。如果可能,在通常情况下,人们甚至希望把活着的标准一降再降,降低到一只后现代鼠的高度。很多人希望人脱掉衣服,回到丛林。他们没有看到,正是祖先穿上身体的那一袭树皮和草裙,帮助人类抵御了最初的严寒,成功地进化到了今天;他们发现这个时候回到丛林是划算的,因为人类已经足够地强大,至少有发达的现代科技撑腰。他们以为离开讨厌的规矩很多的文化,回到自由的丛林,幸福会重新到来,而现在的一切不幸福,都是因为文化的拖累。人类就处在这样的黑暗中,而动物的黑暗更深,在那里天天都是杀戮。这是一个互为食物的世界;最需要上帝出现,可是上帝却迟迟不肯现身。在那里,每一种生灵都必须想办法自救,大家终于找到了一个自救的办法,就是最快最快地把对方吃掉。如果稍加留心的话,你会发现生物之间长期军备竞赛的结果,连最渺小的昆虫,都被塑造成了令人惊异无比的百变金刚,通常武装到了牙齿,下手真是既快又准又狠。谁要是以为在动物的杀戮的世界里也能找到幸福,他一定病得不轻。这一切都是兽性的罪恶。动物张扬着兽性,非常凶恶地扑向了它的猎物,它胜利了;可是过了这一天,它仍然饥饿,饥饿就是它们的命。食肉动物的生存如此昂贵,现有的生物圈,已经无法支持它们的最低需要。它们非常凶恶地捕获了别的动物,但并不能保证自己能够从兽性的利爪下逃脱。动物的可悲之处在于,即使逃脱了人类的大规模、有计划杀戮,最终也难逃相互残杀的宿命——它们深陷兽性,最终毁于兽性。一只狮子应当是很威猛的,但所有的狮子几乎都不能善终,我们没有看到过一只寿终正寝的狮子;在这个世界,狮子大抵只有一个结局:不是吃掉别的动物,就是被别的动物吃掉。当狮子扑向猎物,我们看到了它的仇恨,其实它是太爱它的猎物了,那是一种对食物的爱,来自骨头的内部,任什么力量也不可能阻挡;然而当它吃掉了别的动物,却饥饿依旧,狮子的生命就消耗在饥饿与进食的永续轮回之中,没有任何亮光可言。它们不可能成功地克服兽性,只有本能,没有理性,永远不可能理解万物,更不能在精神的高度回归万物,与天地万物打成一片——动物没有这样的意识,也不具有这样做必需的精神能力和精神强度。动物回归万物只有一个通道——死亡。动物们知道这一点,所以每一天都视死如归——但你是诗人,是神性写作,你对生存及其写作理当有更高的要求。
神性之光即世界得救之光。再没有任何一种事物,能够像伟大的神性,从造物的高度,把世界如此复杂多样而又相互冲突的事物统一起来。但神性不是一种现成的权利,走向神性的道路困难重重,构成了每一个时代精神历险的主要内容。这是一个炼狱的过程;神性答应给我们一切,可是在创生(被生育)的时候,总是把人置放在一个距离神性门槛较远的地方,但却保证我们正好可以看到它那炫目的亮光;有时我们几乎到达了神性的门前,几乎已经可以进入它的辉煌了,但却显得犹豫不决,因为神性要求我们放弃很多。人不是在与别人作战,而是在与自己作战,人类只有一个敌人,就是人性内部的兽性——它已经与我们的身体实现了捆绑。它遮蔽了神性,阻止了我们接近神性的努力,这也许正是但丁所谓“炼狱”的真相。炼狱是一个很好的象征,为了达到必要的难度和强度,这个被称为“炼狱”的场所,通常还被刻意设定在火中。火代表毁灭和再生;只有成功地克服了兽性,才有可能抵达与天地归一的境地——也正因此,炼狱之路亦即天堂之路。
6、世界如果是由鼠目寸光的实用主义者充斥肯定是一件乏味的事情
必得以一种新的眼光重新看待天地万物,非如此决不会有诗歌写作脱胎换骨的全新面貌,甚至也不会有经济社会最低限度和实用意义上的“可持续发展”。一个处在天地万物包裹之中的人,一个不只是被天地万物紧紧包裹,而且每天都要数万次把自由的空气吸入身体内部,却丝毫也不感觉到空气有任何神奇之处的人,是不可思议的人和可悲的人,如果他不幸又是一个诗人,那就更是不可原谅的低能,等于说他是一个绝对的白痴——他被隔绝在被我们称之为“诗”的特殊物质之外。这样的人有可能在别的领域取得成功,但从事诗歌写作绝对是一个错误,甚至连有效的欣赏也不能有。对这样的人,我拒绝谈论神性,也拒绝谈论神性写作。在神性写作这里,我们通过生育与万物分开,但必将通过诗歌与艺术的修为,在死亡之外实现对万物的回归。这要求与天地万物在精神上的更加密切,而对肉体的背弃倾向保持高度警惕。既然是神性写作,则一定要摆脱兽性的遮蔽,体会到万物与个我的特殊关系,体认到万物对于个我的那一份寄托,以及我们自身对万物所负的责任。当我们借口只是肉体凡胎的凡人,藉此把应负的那一部分责任推给上帝的时候,在上帝一面看来也许我们正是他派出的使者,代表着上帝的某种特殊的意旨。任何只能与万物保持分离状态、而不能在个我与世界之间自由进出,在自我与大我两个重重阻绝的世界里,在生与死两个世界之间自由进出、游走有余的人,都不可能突破自我,提升到伟大诗人的高度。这样的人严格说来不具有伟大诗人的基本素质,因为它不过像一般人那样做了天命的奴仆:天命让他通过生育与万物分开,他果然就通过生育与万物分开了,且在这样的道路上走到很远;天命让他通过死亡再回归万物,他也就不能更早也不能更迟,恰好在那个时间回归天地万物。如果还要更坏,不但不能在精神上有效地弥合与天地万物的鸿沟,消除这种天然的分离,而且以万物为敌,视万物为粪土,宁让我负天地万物,也不让天地万物负我,则在生活中绝对不可能成为诗人,反而只能成为诗歌的死敌。神性写作的前提是,承认人是天地万物的一部分,永远不可能自外于天地万物,也不要老想着统驭天地万物;我们来到世界,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而是由于天地万物的分派。我们来了,就像忠诚的律师,以自己的工作为委托人挽回损失,并从挽回的损失中拿到一小部分(对万物的利用)作为回报。
世界如果是由鼠目寸光的实用主义者充斥,肯定是一件相当乏味的事情。这样的世界也可能是富足的,什么都有,惟独没有空气,让人窒息。神性先于写作,与世界一次成型。神性并不是在创造了世界之后再添加进来的事物,而是与世界的本质同体,处在更靠近本质的位置。在很远的过去,我们并不知道有神性,它没有具体的形体,也不具有任何实用意义,如果我们在实用的意义上看待神性,势必降低神性,将神性实用化、庸俗化,就像用一块黄金来打制镰刀,用一块水瓢状的宝石作为掏粪的工具;北斗七星在天上是永恒的星座,但在一些实用的人看来,却像是一件掏粪的工具,可是如果真的被用来作为掏粪的工具,一定让人大失所望:不只是太大,而且永远悬在头顶,在那里寂寞地运转,可望而不可即,远没有手边一块木柄的勺子好用。神性是完全没有用处的。对于神性能有什么寄托呢?最好不要有什么寄托;神性作为世界的本质属性,既不能使我们升官,也不能让我们发财,更不能变成一座房屋供我们居住。神话中点石成金的魔棒,或在空无所有的海滩上忽然变出豪华宫殿的事情,那是法术,为满足我们天性的惊奇而来,是画饼充饥,带有娱乐的性质,与这里作为世界性质的神性无关。人的苦恼和焦虑可能有一万个,神性一个也不能帮助我们解决,在神性之光里,照样天天有人冻饿而死,天天有人被炸弹炸成碎片。神性满足我们的高级需求,这种需求来自内在,只有高质量的人才能享有。当然处在困难中的人,可能完全无暇顾及神性和享用神性,一些非常紧迫的事情使他们无暇看到神性,朝神性迈出最初的一步。这和写作的性质是一致的:既不能解决温饱,当然也很难接近写作,写作是昂贵的事物。越是有缺陷的社会越是这样,它把大多数人陷入残酷的生存竞争,越来越走向非人(即所谓异化),而将他们陷于与诗歌和艺术完全隔绝的境地。在一个不合理的社会里,大多数人都被隔绝在神性之外的黑暗里,这是不合理的社会安排对神性的隔绝。事实上我们的心,我们的灵魂,太需要神性的温暖了。在愚味的兽性的黑暗里,我们已经呆得太久,需要开一个天窗,让神性的光进来,指引我们走向自由。物质的享乐可以提供一切,却不能给我们真正的欢乐,反而让我们陷入残酷无情的杀伐争夺之中。欲望的无限膨胀,已经使人类破碎,且将更加破碎。这样的情况下,人类的命运也只能是:吃人然后被吃。
神性在一刻也不停地流逝,但必将因为诗歌和艺术而得以固定。如果没有诗歌和艺术,则神性只能白白流失。伟大的神性铺开白银的世界,茫茫无边,仿佛是来自天空的大河,有着至为辽阔的宽广和无比高远的源头,然而它们处在一刻也不停的流逝之中,一经流失即再不复现,新的内容源源而来,迅速取代了它们原来的位置。神性一刻也不停地要求得到呈现,最深的神性一定最强烈地要求得到呈现。它们是无主的,只是存在,不问目的,由于偶然的机缘被某个具体的诗人感知;经由诗歌写作,那些与神性密切相关的瞬间及其细节,纷纷以诗歌的形式得到指认,并源源不断地进入了文化,神性写作者的天职就在于使这样的指认最多、最好地变现。这样的工作类似找矿,神性的富矿就在那里,在地层以下的最深处,能不能打开,取决于你有没有采掘的意识,是不是掌握着必要的手段,你的采掘最终能够到达怎样的深度。毫无疑问,如此高难的工作,要求诗人对神性的敏感和毫不保留的全身心投入,这里任何半心半意和犹豫不决都是十分有害的。一个随时准备向欲望屈服的诗人是危险的,一味迁就欲望,必将使诗人日益走向与天地万物敌对的一面,从而与伟大的神性矿藏完全无缘。放纵欲望的结果,直接导致了新时期以来三十年兽性写作的畸形发育,为数不少的诗人在其中浪费了宝贵才华,其中一些必将在兽性写作的陷阱里陷落一生。这些人笔下的话语没有任何安静的品质,除了欲望的叫嚣,别的什么也没有。兽性写作说不出比常人更深刻的话,在对存在的镂刻上,不可能比常人更深入一步。当然在这样做的时候他们是被迫的,生而为人,他们有理由为个我的幸福穷极一生的才智,但既然是神性写作,则一定要对人生的设定提出更高、也更加严厉的要求。作为当代最具先锋性的写作,神性写作为当代汉语诗歌打开新的可能。神性被包裹,通过写作把它剥离出来,使它得到呈现;神性被日常生活的过程耗散,通过写作把它聚集起来,使它集中和强烈;神性被践踏和蹂躏,通过写作使它们一一归位,还归它们至高的荣耀。神性靠与神性相通的心灵感知,人能够感知这一切,乃是神性的赐予,因为我们的心与神性相通。只有神性欣赏神性,神性与神性相互欣赏,如同恒星站在各自的位置,以漂泊的光线相互打量。在一个到处以实用为尺度的世界上,神性被漠视和践踏,但整个世界都是神性的家,在每一种事物严密封锁的内部,都为神性保留着自由进出的通道。作为我们时代最具建设性和生长性的写作,神性写作必须确保让最多的神性进入写作,神性的植入对于艺术的成立至关重要。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则神性的植入类似灵魂的植入,只有灵魂植入的那一刻起,人作为生命才得以成立。神性的植入使诗歌生效——请注意,神性不是仅仅寄居,而是渗透和弥漫,充盈在诗歌的每一个细胞,使诗歌获得艺术品必不可少的鲜活与丰盈,从而获准进入了艺术流通的渠道。它们获准进入,乃是艺术生命的本质使然,流通来自与生俱有的内在要求。这是神性的某种配给;每一件艺术品,每一首诗,每一部小说,都指望在这里被配给一些,再配给一些。我们知道一经配给,它们作为艺术就活了,通常是流动、飘忽不定、难以把握的神性,被固定下来进入艺术的流通,成为这个民族精神财富的一部分。在神性写作看来,写作出于对神性的敬畏,是人向神性致敬的一种意思表示;写作也许只是神性存在的某种后果,但却一定要反过来影响世界;通过写作,神性的内容必将更加丰富,神性的疆域必将得到拓展——正是在这里,写作与创造建立起牢固的联系。创造的含量越大,诗歌的价值也就越高;完全没有创造的诗歌,则完全没有价值,勉强通过了某个时代的认证,或被人强行塞进文化,也将被可耻地逐出。既然是创造,则一定拒绝模仿和抄袭,模仿和抄袭而又要假以创造之名,故而格外可耻;既然是创造,地上本没有路,要开出一条路,本来没有这一体,又要创出这一体,故而高难,从而赋予写作以某种准创世的性质。基于这样的理由,诗人被允准从时代和大众那里支取到一部分敬意。由于神性的植入,诗歌成为可以照耀的高贵事物,面对这样的诗歌作品,犹如拿到了神性的圣经——它是我们时代精神历险的羊皮手卷,记载着与神性密切相关的事物,昭示着通往宇宙真理的秘密小径。事实上让神性进入诗歌,是一件很经济、很划算的事情。迷离闪烁的神性,经由诗歌写作获得了物理的外壳,经过了这一次固定,它的信息被捉住,再不会蒸发和逃逸。同时,它的可复制性和可携带性提供了很大的方便,我们可以藉此轻而易举地复制出无数的副本,这些副本与正本同样有效。如果一座房子里坐着一万个人,通过艺术的生产,可以让这一万个人人守一份;如果必要,这一万个人又可以各带一万份,发给更多的一万个人,就这样它们得到传播。把它们所携带的光芒集中起来,可以点燃干柴。而它的质量高度密集,有的到了超越的极限,成为具有强大引力的精神黑洞,吸引事物向自己一面靠拢。而且神秘——这是我在同一篇文章里第二次谈到神秘——神秘应该是一部成功的神性写作代表性作品必不可少的品质,它指向多种可能。
世界广大,可是从个我进入,每一个人都可以到达世界的最远处。你进去了,可是不能在那里停留;你向前深入,这时候你看到神性。在世界的深处,你永远不会空手而归。它是你们的身体所从来之所,是你们终极意义的父亲和母亲。万物是我们的家,也是写作的家。我们虽然不是神,且永远不可能成为神(其实神只不过是人的优选),但在人性里,已经包含了神性的全部种子,它们在很久以前被神秘密植入。远在几百万年前的某个时刻,神性作为一种闪闪发光的要素被添加进来,而在我们被创生的那一刻,神性已经作为一笔最大的遗产写进了我们的基因。神性的火历经万代,终于传递到我们手中,神性的火光已经把我们的脸照亮,我们的眼睛因为神性而闪闪发光,看得更远。问题在于:你是不是准备承认,是不是认为它值价,是把它仅仅看作一种限制,一种强加进来的外在的桎梏,还是把它看成力量和自由的源泉,并为此付出代价。兽性写作诗人们,对于天地万物的苦和天地万物的内心,你们知道多少?对于它的秘密又知道多少?由于醉心倾听内心的欲望,你们已经错过了稀世的大音、无形的大象。你敢肯定你真正理解了一片在秋天枝头静默着的无言的树叶吗?兽性写作诗人们,你们只听到了肉的声音,却永远听不到灵的警告和劝诫,更听不到天籁的音响。你们不知道,就在距离你们三百码的地方,世界的夜晚有着远比你们醉生梦死的酒池舞林更加宽广得多的边界和跨度!美丽的神性(不,远不是美丽那么简单,神性远远大于美丽,处在比美丽更高一万倍的层级,面对神性我们只能称之为辉煌),我可以称你作一种特殊的物质吗?我说你是一种物质,可是你无体无用,无形,无方位,无气味,比空气更充满,比光芒更穿越。你无体,无用,却充塞万有,无处不在,在世界之内,在世界之外,把整个世界充满。我今天乘坐火车离开汉中,到了南宁或者北京,我是在神性里行走;我明天骑马或步行,穿过从北方到南方的广大区间,最后在一个无名的小镇居住,我仍然是在神性里居住。我看见流星穿过夜幕,看见贼在行动,身负秘密使命的职业杀手消失在那边的街角,他们消逝于黑暗,黑暗为他们提供了遮蔽,但黑暗作为存在,却内部明亮,通体发光。神性不是梦中的经历,而是世界的现实。很多时候,我们沉醉于物质享乐,以至忽略了神性,但只要我们答应回来,神性的大门随时为我们洞开。神性随时欢迎归来的浪子,为他亮着明亮的灯光。神性写作认为,万物深藏秘密,在万物的背后隐藏着无形,这个无形的事物更大;万物并不是孤立的,与背后那个无形的存在保持着血肉联系,海子把它叫作实体,海德格尔把它叫作存在,它是大诗的源泉,如此大美,神性写作又岂能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