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一个傍晚，我和父亲在槐树关以南的某个黄土山峁上散步。父亲说，看，只是在这里，人才感到如此放松，空气是这么自由。又说，你看那边——前面最亮的部分，就是汉江。我当时没有注意到，只不过一次平常的散步，却促成了一首诗的诞生：“暮色里，落日在汉江里玩火，产籽/暮色里，黑暗开始笼罩一千座村庄，世界黯淡下来/越过起伏的山岗，我看见汉江最宽的一段/暮色里，一只满载的船泊着；在灯火点亮以前，汉江是最亮的部分/……/暮色里的汉江，感到幸福和满足，开始怀孕/暮色里的汉江，像一条藏人的哈达/暮色里的汉江，开路的人穿过群山下安康”（刘诚：《从槐树关以南眺望汉江》）在父亲诗歌里反复出现的汉江，像一幅气势磅礴的水墨画，宁静，开阔，辽远，而又不无神秘，真是令人万分入迷，比现实的汉江还要更美。

我由此见证了一首诗的诞生。而在父亲的诗集里，这样的短诗俯拾即是。

我承认当时我也曾看到，因为当时我就站在父亲身旁，最终却是父亲写了出来。这使我第一次感受到诗歌的力量，也使我第一次以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汉江。

秦岭与巴山的界河

汉江是汉中人的母亲河，是长江最大的支流，也是陕西境内除黄河以外最大的河流。它孕育了每一个汉中人，见证了这块土地上每个生命的诞生和死亡，也见证了汉中，这座古老名城至今所走过的历程。身在外地的汉中人一定不会忘记它，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本地人，更是与之息息相关，永远满怀感恩。

平时的汉江，是一条安静的河流，水流不湍不急，徐徐而动，看上去缓慢到几乎静止不动，实际上却从来也不曾停下前行的脚步。不管多么浮躁的心境，一旦来到江边，享受一会江风的吹拂，心情都会出奇的平静。江的两岸都是人工修建的绿化带，从远处看，既焕发出自然的生机，又不失整洁与体面，就在几年前这里还没有被开发，河堤外面长满了荒草，经常有人走下河堤去江边玩耍。江边的水并不深，只是由于人们多年来随意取砂取石，河底高低不平，一不小心就会踩入深坑，非常危险。如今修建了滨江绿化带，河道变窄，边缘的河水就显得深不可测，更是不敢贸然下水。江面上目前有两座大桥，其中一座是传统意义上的桥梁，承载了两岸大部分的交通运输功能，巨大的桥墩深入水底，岿然不动；另一座桥在相对偏远的下游，被称为“桥闸工程”，除了当作桥梁使用，还具备一定的闸门功效，有六个高大的拱形的桥梁。这座桥桥体呈纯白色，如果站在桥上，又恰好赶上桥闸放水，还能一饱眼福，亲眼目睹万千水柱出闸门的赫赫声威。正是这两座大桥，将两岸紧紧地连为一体。如果近距离观察大桥，桥上车水马龙，马达与人声混杂，会略显嘈杂，但如果站在远处，桥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倒显得十分可爱——在一个高节奏的年代，我们停下来，观看芸芸众生的来回奔波，反而给人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与桥上的繁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河面的安静与祥和，江面上的波纹很轻，游船和野鸭点缀其间，随处看去都可以看到三五游人，一幅怡然自得的景象，更可贵的是，这幅画卷就镶嵌在我们生活的城市之中。

当然汉江也有暴怒的一面。通常七月前后总会涨水，如果恰逢阴雨天气，你将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汉江。这时水流变得湍急起来，就像成千上万的兵勇，正在开赴前线。由于河底地势高低不同，江面会泛起巨大的浪花，发出大量水流运动时所特有的轰鸣声，显得暴躁且有力，它就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想要摆脱河道的控制，不断地拍击着两岸的河堤，不时有浪头拍上岸来，有时还拍上来一些小鱼。给人以惊心动魄的悲壮的感受。但如果是在冬天，在异常严寒的早晨，汉江完成是另一番景象。河面结上了厚厚的冰层，一些漂浮物被冻结在冰层里，孩子们在江边跺着脚，呵着手，偶尔向冰面上扔几块石头，看它们滑行到很远，发出异样的声响；胆大的尝试着在近岸的冰面上行走——这当然很危险，因为结冰的只是表面，更深的河水仍然在远处昼夜不息地流动，冰面像一层薄薄的壳，同时又像是一个阴谋家，掩盖着河流深处的汹涌暗流。

傍晚的江边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沿江的绿化带成了男女老少休闲散步的不二选择。号称亚州第一的音乐喷泉，会适时地喷射水柱，形成水的美艳之舞，丰富和调剂着人们的生活。无论你是站在哪一边，看着对岸的灯火，都会有一种美的享受。

一条深深地融入了生活的大河

北山雄而南山秀，一条天然的风景线，分开了两大著名山脉，也划开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学风范。这条著名的江河，有时宽阔，有时纤细，有时粗犷豪放，有时平沙落雁、柔肠百回。谈不上气势磅礴，但足以震撼人心。沿江两岸，所有的建筑都仿佛围绕汉江建造，依托着这条大河蓬勃发展，可以说，汉江已经嵌入了汉中这座城市，也嵌入了汉中人的生活。

人类早期文明的形成离不开河流，汉中早期文明的形成，也一定与这一条滔滔不息的汉江息息相关。且不去说古代城市文明的形成，还是在历史长河中为汉中发展所做的贡献，汉江都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现在，它又成为了人们紧张生活中的一片净土，成为人们休闲的一个绝佳去处。汉江早已完美地融入了汉中人的生活，成为了汉中人生活，甚至汉中文化的一部分。汉江为这座名为汉中的城市提供了充足的水源，为流域内大量的农田沃野提供了灌溉的便利，同时作为长江最大的支流，在中国古代文献中以江河淮汉相并列的著名大河，汉江也为沿江两岸的渔业﹑旅游业，甚至水力发电等现代产业推波助澜。据说，汉江发源于汉中以西百余公里的宁强境内，全长一千八百多公里，在湖北省武汉市汇入长江。可以说，整个汉水流域内，无论地形地貌，还是经济发展，抑或是文化形态，都受到了汉江的深刻影响。作为发源地汉中，其城市的规划，以及沿岸的建设，也无形之中服从了这条大河的意愿。近年汉中确立了“一江两岸”城市建设方略，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在汉中城区与南郑县交界处，无论是经济文化，还是基础设施建设，发展十分迅猛，已经逐渐显现出些许大都市的风范。汉中人已经意识到了，既然有一条伟大的河流穿过城市，为什么不依托它来打造自己的家园呢？这种伟大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只能得自天赐，并不是每一座城市都能拥有。

据文献记载，汉江早前也曾经是一条水势浩大的河流，从汉中下行荆湘，汉江在很多世代里，曾经是一条繁忙的黄金水道，每天都有船队往返其间。到上世纪三十年代，仍然可以行走大船，今天的一些老人仍然能够给你指点，哪里是当年的码头，哪里是当年船夫们最爱歇脚的客栈。而在今天，由于沿岸人口的急剧增加，沿江两岸人们对于江水的过渡利用，水量大幅下降，行走大船显然不可能了，尽管如此，汉江仍然携带着两岸人民的生活负重前行。伟大的母亲河——汉江，如今仍然是汉中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汉中人茶余饭后最乐意前往的地方。很多沿江居住的居民，下楼走几步，就能享受到江风的吹拂，远一点的乘坐公交或开车，到江边也只有一二十分钟的路程。汉中人与这条河流是如此难解难分，时至今日，人们已经难以想象，如果离开汉江，汉中将会是多么的无趣和荒凉。而对于今天的汉中人来说，汉江更多地承载了休闲的一面，这也折射出汉中人的生活理念。汉中人的生活节奏比较慢，大多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人们在紧张的日常生活之余，最希望得到的就是娱乐和休闲。由于自古以来夹在秦岭﹑巴山之间，交通不便又形似围城，被称作“天狱”，难以扩张却又易守难攻，造成了汉中人易安于现状的秉性，这种传统一代影响着一代，造就了今天汉中生活的慢节奏，只有中间永久流淌的汉江，常常把汉中人的心绪牵扯到很远很远的远方，它之成为汉中人休闲娱乐的最佳所在，也便顺理成章。沿江两岸的绿化带修建得很有特色，它在河堤之下，像一个拉长了的广场，里面设施一应俱全，除了茂密的植被，拱形的小桥，在特定的地点，还安装着许多健身器械。可能因为太方便了，不论何时，江边总有很多的游人，或沿江散步，或坐在椅子上冥想﹑聊天，当然人最多的时候还是早上和傍晚，这两个时段真的是摩肩接踵，早上人们多来晨练，有沿江小跑的，有玩健身器械的，有打乒乓球的，也有自己划一块空地打羽毛球的，一般早上六点半之后，在江边就很难再找到一块可以打羽毛球的空地了。到了傍晚，大部分人则是以散步休闲为主，来吹吹江风，三三两两，有时还能看到几只小狗，欢快地跑前跑后。我更喜欢在这两个时间段之外挑选时间前来，因为沿江散步，最享受的其实是一份宁静，江水﹑微风﹑小道和安静，这才是最完美的。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坐在江边，仔细倾听水流的音响，而我也大可以在此放松身心，向这条河流诉说我的衷肠。

不过，在人们不断挖掘汉江价值的同时，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也在觉醒。比起全国的江河，汉水的污染也许是最轻的，正因为如此，汉水被国家确定为南水北调工程中线水源地，但我们作为汉中人心里知道，这条河其实已经吸纳了太多的垃圾，在环境日趋恶化的今天，它早已不再清澈。小时候到江边玩耍，还能看见较为清澈的水面，现在已是相当浑浊了，许多河段已没有鱼鳖生长。人口的迅速增加，现代工业化的飞速发展，短短十几年间污染已是相当严重，汉江水质急转直下，作为与汉中息息相关的一条河流，这样的恶化速度不禁让人倍感担忧。

艺术与美的长廊

汉江的形体来自外部环境的塑造，但它也反过来改造环境，改变了流域内的很多东西。

大自然真是一位无与伦比的美学大师，在漫不经心之下，为我们创造了一条美丽无比的江河，汉中的地形地貌，汉中的气候，汉中的发展轨迹，甚至每一个汉中人的生活，每一个汉中人的性格，都无不深深地打上了汉水的印记。如果离开实用的价值，从美的角度来看，一千八百公里长的汉江，那其实也就是一座艺术与美的画廊。两岸的群山造型各异，浑然天成，有时像鼓突的肌肉，有时像起伏踊跃的兽脊，有时无比秀丽，有时又无比苦迢苍凉，无论向哪里眺望都是风景。随便一块石头，都是雄健的肌肉；随便一片沙滩，都可以入诗入画。画家终生写汉江、画汉江，画不完它那无穷的姿态；诗人调集天下最富有表现力的语言，也写不完汉水无穷的诗意。

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汉江历经改道﹑干旱﹑洪灾，在战争与和平之间穿过，历经人类文明的反复分割和修正。它暴怒过，衰弱过，痛苦过，呼号过，但它依旧存在，它是永恒的吗？如果它不是永恒的，在未来三百年、五百年、甚至上千年，汉江将会有怎样的改变？它会最终干涸吗？有人说，水是最神奇的事物。你将它放进杯子，它就获得杯子的形状；放进茶壶，它就获得茶壶的形体。对于汉江来说，自然环境和人类生活的共同作用，使它成为现在的样子，而它作为汉中大地上最伟大的存在之一，仍处于大自然和人类生活的无情的改造过程之中。

今天的汉中人，我们只能拥有汉水的现在，因此必须倍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