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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诚:写作课⑧(语言的力量)
对语言的痴迷使我们在各不相同的情况下接近了文学。在一个猝然到来的物质主义时代里,消费的狂潮席卷全球一浪高过一浪,到处是一次性消费者随手扔弃的垃圾和狂欢的盛宴,崇高和永恒的概念受到普遍嘲弄。这种由现代科技进步支持和怂恿的“过把瘾就死”的生活方式,不仅从外部景观上迅速改变着这个世界,也带来了整个人类生活全方位的深刻变化。人们越来越忙,越来越缺少耐心,节奏越来越快,空气越来越紧张。诗人作为这个时代中的一员再怎样清高,对物质文明在我们身边上演的这场威武雄壮、有声有色的活剧,都不可能视而不见。但我们也注意到,尽管如此,人们并没有离开文学。一些人可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暂时离开文学,但在经过了一段流浪的岁月之后,最终还是回到了文学的怀抱。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如果依然热爱文学,一定是真爱文学;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依旧信任文学,那一定是真的信任。我们都是自愿的;如果文学是一条滚滚向前的大河,我们情愿它的波涛把我们的一生都带走,把我们灵魂的和肉体的全部痛苦和欢乐都带走。文学没有为我们带来显赫的官职和优厚的俸禄,但有文学相伴,我们心中安妥。
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此痴迷、如此有力地吸引了这个世界上如此众多的人们,并决定着一个人在文学中的成败荣辱、兴衰沉浮呢?是语言的力量,是成功的文学命中携带的那种悄悄发生、挥之不去、不能抗拒的能量。我不知道当少年高尔基在被一本名叫《厨娘》的文学书籍感动得彻夜难眠,以至不得不将这本书拿到屋外,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太阳光仔细打量的时候,是否看到了那个藏在文字后面的秘密;但我相信,如果他曾经看到,他所看到的应当是语言的力量。人对于文学的崇拜,实际上是对于力量的崇拜;对语言的迷恋实质上是对于力量的迷恋。如果力量是权力的核心,那么对语言艺术最高境界的不懈追求,也可以看做是人类对一种神圣权力本身的不懈追求。——人们首先被这种力量折服,接着产生了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种力量拥有者的梦想。这是一种由节奏、色彩、理想、情感、具体的生活内容和艺术的穿透力震撼力凝结在一起、并通过语言传递出来的力量。这种力量来得比较深沉,来自于生活最深的内部,如果给它压力,将它挤压到一个更为狭小的空间里,可能就接近了“黑洞”,这就是一首诗的诞生。——是的,一首好的诗,都是一个语言的微型黑洞。这种力量就像是一只手,它藏在语言后面,随时准备把那些正在游离自己的事物拉向自己一边的深渊。面前的门被打开了,一扇在风中自己拍打着的门,通过它给定的通道,这边的人将进入它的内部,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头顶的天空劈开了,从轰然打开的狭窄空间里,光芒携带群星如秋风落叶倾泻而下,使所有凡俗中的灵魂进入了一个沐浴和净化的过程。这是来自太阳的光芒,也是在人们自己内心发生的光芒,现在再还给人们内心。
正如陈忠实先生所言,文学依然神圣。文学不仅是一个精神叛逆者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避难所、收容所,也是一切有志之士施展抱负、一呈才情的壮伟的人生舞台。文学像一个强大的磁场,集中起这个社会众多各具禀赋的作家诗人和数以百万计的忠实读者,正是这些人以各自的肩膀支持着这个社会整个人文精神的天空。通过文学殿堂里众神光亮的前额,我们超越了苦难,看见了一座天堂的完整辉煌。这是一种打击;从文学作用的秘密机理中,我看见一种打击的事实。我发现,在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存在着一种对于打击的期待。他们在暗中等待,如同对一种奇迹的等待。他们跟着族类,眼睛看着族类,看着整个族类的表情,指望得到它的荫护。每一个个体都因置身族类之中,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变得强大。但人们很快发现,置身族类的安全感并没有驱走内心的恐惧。这不仅因为每一个活着的人,除了必须面对疾病、贫困、天灾人祸和强权,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处在弱小的一方,更严重的是,从这困难的过程中,几乎看不到任何确定的意义。他们需要一个具有足够智慧和情感力量的谈话者,以便随时倾听他推心置腹的倾诉;需要一个永不游离永不油滑的同道,随时与自己交换生活的经验,以便看见人性在更多领域成功的确证。这时候,那个被称之为文学的事物走出来。它为了一次有力的打击而来;它的打击,将使人性中那些卑琐的成分,不经风化即纷纷剥落;它的打击,将有效地抑制人性中那些恶的部分,激活人性中那些潜在的美好部分。人们需要这种力量,为生活打开新能量的闸门,为人生的炉膛添加源源不断的激情和动力。作家消失了,诗人消失了,只剩下语言;作家和诗人已经从一个完整的世界中退出。创造的过程耗尽了他的力量和才情,使他暂时显得虚弱;他退入暗角不再言说,但语言以作品的形式获得了独立。松散的流沙一样的语言,因为我们的重新组织,呈现出完全不同于前人的风貌。它不再是冰冷的异己的事物,有了生命,有了鲜活的呼吸和体温;由于从人性到神性的巨大距离,这些因我们的组织而获得了生命的语言,也许永远不可能逼近生活的博大和浑茫,但却使我们藉以获得了言说的勇气,从而成功地避免了在面对生活时候的软弱和无能。
英雄并没有从生活中真正退出,事实上每一个诗人都是他那个时代众多英雄中的一种。这倒不是英雄多么留恋这个世界,想赖着不走,或者一旦从这个世界中退出就活不成,混不到饭吃,而是因为在人类文明史上,几乎没有存在过不需要英雄的时代。汉语如果抽去了英雄的词汇,就等于抽去了脊梁;诗歌如果拒绝了英雄的歌唱,将立即堕入平庸。如果英雄正在退出,可能只是某一种英雄的退出;某一种英雄的退出,很可能只是在为另一种英雄的产生清扫道路。在我看来,诗歌的言说无论多么精致和纤弱,无非是一种英雄的言说,大体可以看做是一种英雄主义梦想的代用品,带有明显的精神补偿性质。那些在日常生活里终将湮灭的事物,都可以在诗歌中挽留;不能一一亲历的梦幻,都可以借助诗歌经历。伟人通过推动社会改造的狂风暴雨来宣示或强调英雄的意志,是对人类历史的现场书写,来得比较剧烈、直露,诗人通过诗歌写作,来重温或者复活经验中那些可以统称之为英雄主义的部分,是在灵魂内部对生存事实的反刍和追问,来得比较舒缓、仁慈,仅仅意味着精神在烈火中的再生和黑暗中永无止境的历险。一个诗人在面对物质世界的时候可能显得软弱和力不从心,但诗歌将给他高度,给他以超凡脱俗、直取事物本质的力量和气度,使他变得强大和英勇无畏。
真正的文学是紧连着大地的文学,在任何时候都将顽强地生长。它追求力量,渴望逼近力量的高度。当这个世界上曾经显赫的和被认为显赫的事物都成为过去的时候,真正的诗歌将作为诗人完整信息的载体,开始显露出它们本来的价值,像大地的风不胫而行走万里。这种文学将是排除了卖弄和油滑的文学,将是从大地内部生长起来因而离根更近的文学;这种文学将是与《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关汉卿的戏剧、明清的小说、现代文学中的鲁迅血脉相通、而与当今一些文学判然有别的文学。力量渐渐消失了,它已经未老先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必须为人生指引迷津的时候,首先自己迷失;也许技巧把玩得更纯熟,文体打磨得更光滑,惟独力量不复存在;所谓文学,其实只剩下一层语言的外壳。怪就怪在这里:一些人硬是要指着一堆语言垃圾,让人们相信这就是诗!还有多少人在相信发表的就是好诗,发表得越多就越是好诗人?还有多少人在相信,以为入选了什么选集、进入了什么名人辞典就一定不朽?还有多少人在相信炒作,抱成团相互吹捧,如果从一个角度不能吹得足够大,那就从不同的角度吹足吹够,如果吹捧尚嫌不够刺激,那就组织力量开骂,落它个名也来利也来双双受益?天!看看某些自以为新潮和高深的东西,看看某些胡言乱语近于鬼话的所谓诗,我们不禁要为当今一些所谓诗人脸红。诗人已经虚弱到只能靠垄断和炒作得以苟存。他们的趣味不再同千百万人的真实生活血肉相连,诗歌的手触已经不再能够触及千百万同时代人内心深处的隐痛。书越写越长,文章越写越多,道理越来越模糊越似是而非。这个时代的诗人已经不再热心于发现,只能阐释、引用或者拿来;不能够再拥有直捣灵魂的力量,只能学会抚摸和麻醉;不再能够以真知灼见惊世骇俗,也许只能成就一次精神的腹泻。
向力量靠拢吧。惟有力量,才能使一个时代的文学形成支持站立必不可少的骨骼;惟有力量,才能使一个时代的文学永远挺立潮头,在历史的长河中成就非凡的荣耀。力量的状态是灿烂的状态,亦即魅力和风骨的状态。所有诗歌写作的失败,都是将力量从诗歌中放逐之后的失败;所有文学的消灭,都是文学将自己赖以存活的血脉割断以后的自己消灭。力量不会从天而降;作为一种材料,语言的力量只能从非凡的灵魂来,从对人类终极命运的大关怀大热爱大慈悲来,从对当代人类生活实践的宏大思考来。力量的本质是真理能量的辐射,力量仅仅同真理结伴。让我们少一点商业心机,多一点内在人格的修炼,不要再用诸如“包装”、“操作”等动人辞令来掩盖文人沽名钓誉的酸腐和卑劣。我们的理想不是名,不是利,甚至不是文学,不是做成诗歌写作这个小领域里穿长袍、戴瓜皮帽、迈八字步、自我感觉良好的小地主小恶霸,而是通过创造性的劳动,最终成为在文学的宏大格局上真正拥有力量、并可能影响生活进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