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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诚:写作课⑨(迷人的文章<下>)
四
在每一粒沙子内部,在人世至为繁复的每一个生活细节之中,在每一个人的不同经历里面,都可能隐藏着真理的身影。文章不会写尽:前辈大师再不可企及,只是开辟了通向真理的道路。那厚重的、才华横溢的锦缎一样的文章,类似鬼神附体之后才能产生的话语,永远在遥远前方的天空梦境一样存在,煽动着每一个著作人的勃勃雄心。
文章是这个世界仅存的避难所,收留了千千万万被苦难煎熬的灵魂,文章的梦想吸引着一代又一代最优秀的青年。文章不只为人类自由的表达提供了可能性,也为人类进入一个更广大的世界指明了通道。然而这里只承认才华。这是奇特的国度,除了才华,再没有能够拿得出来的名片。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钱购买,包括官职、文凭、美女的贞操、因特网上饱览信息世界奇观的权力,惟独文章不能。世上许多事物都可以垄断,可以割据,贸易可以有种种壁垒,国家可以有边界,派重兵把守,文章不能。文章的疆土自由而辽阔,谁也不能把它据为己有。这使写作有可能成为体育竞技之外人间最具公正性的事业之一。我们信奉读者和时间,强于对人间任何一个清官的信奉,强于信奉最后的审判。
你可能被误解,受到轻视,不会永久被轻视;可能暂时被喧闹的市声埋没,不会永久被埋没;只要你的确是灯塔,在每一个夜晚亮着,站在海边眺望的人会看到你,你不航海,但是被航海归来的船队回忆。
五
用灵魂写作,用一股英雄气写作,而不只是仅仅用才情写作。才情固然重要,但才情并不是真正胸怀大志的写作人所倚重的惟一王牌。真正的写作是蘸着作家血泪的写作,其中一部分几乎就是纯粹的血泪凝成。对于任何热衷哗众取宠的名利之徒,写作无疑是一条更为凶险的职业险途。这就如同做人,一个人可能不乏聪明和机智,只是少了骨气,始终站立不起来,说不起话,写作也一样。写作如果是一种事业,只能是英雄的事业。由此看来不必过分害怕痛苦:痛苦乃是生活对于一个真正艺术家最可宝贵的馈赠。固然不必为了当艺术家而自践苦难,但痛苦的经验对艺术家总是好事,所谓不平则鸣,惟不平才有忧愤,有块垒,有无穷的心事,有深刻独到的见解,与环境太谐和、太趋同、太如鱼得水、太满意,则几近无话可说,硬说则只有甜腻,绝无风骨。
甜味对稚童是好的,对成人未必就好。过多的甜味剂只能吸引细菌繁殖,加速腐败的进程,使人骨骼中的钙悄悄流失。哀音所以动听,是因为人们心里多苦;悲剧所以千年不衰,乃因其通过戏剧冲突,达到了生活的深刻。暂时被时尚和一时潮流冷落的作家诗人,没有理由怀疑对生活保持忠诚的价值。时尚会过去,潮流会退去,被新的潮流代替,真理不会退去。真理是永不落伍的时尚,永不降落的高潮。甜味可能使一个作家诗人易于被接受,变得乖巧圆滑八面玲珑,也可以不声不响地毁掉一个作家诗人,使其从一个高度降落,最终混同于一个在歌厅卖笑的歌女。经验证明,随流行的趣味起舞,拒绝痛苦和批判,常常是一作家一时代的文学堕落的开始。
六
我在鬼神的境界里看到艺术至美的光辉。从好的舞蹈,好的书法,天才的诗的意象,从容不迫而又波澜壮阔的叙事,都看见神鬼的灵动、超拔和美轮美奂的万千气象。所有艺术无一不在向这种艺术的至境逼近,因此评点作品,才说惊天地泣鬼神,才讲鬼斧神工,笔参造化。对那些警策的诗篇,才说成是魔鬼说出的话。这话的反面是说,人只能说出平庸的话,肤浅的话。这是人气向神气鬼气的升华和靠拢,也许只有人的精神才能完成如此艰巨的工作,并有可能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但必得有人气,无人气,则一切皆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人气是根,根深才能树高叶茂。人气不是别的什么,就是人所赖以生存的大地之气泥土之气。基于此种认知,我始终反对一切为艺术而艺术的东西。艺术的职责在于反映人生关怀人生,通过反映现实人生,给人以力量和光辉。艺术无论怎样空灵,怎样远离人间,归根结蒂还是属于人间,产生于人类灵魂的需要。如果不能提升人的精神,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成为有闲人的奢侈和点缀。
艺术必得为苦难人生说话。诗(艺术)的前卫性、先锋性,首先表现为思想上精神上的超前性。比较之下,语言或者形式,只是思想和精神的潜流情急之中无意获得的通道。诗如果对现实失去感应,放弃了批判,只是满足于或自炫于在语言和形式内兜圈子,放弃了对精神圣殿的构建,势必未及诞生,已显颓态,站不起来,也走不出去。这种无聊的试验看起来很诱人,甚至时髦,有时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就是先锋、前卫,实际上也无异于一袭皇帝的新衣,已经浪费了历史上很多诗人的宝贵精力。我常常想艺术究竟是什么,最好将艺术全然忘掉,再来操艺术的行当,就像鲁迅。艺术永远在离开艺术较远的地方发生。艺术不可能独立,艺术一旦回到自身,就不再是自身;当你为了写作而写作,就失去写作。
七
杰出的作家并不总是失意的,落魄、潦倒、苦难、贫困,并不是写作人的专利。写作人也有幸福,不过这幸福通常是深藏的,不显山、不露水的。当他成为神的代言人,说出了平凡事物背后隐匿的一部分秘密,在大地沉睡的静夜奋笔疾书,他是幸福的。当他为万物万事千万人的奇特命运和人类社会斗争的宏伟场面所感动,一种分享的意念自内心夺路而出,当他凝望流星,感动于它们穿过神秘的星空所留下的完美弧线,或感动于一粒沙子、一片树叶从秋风乍起的空中悠然降落,那些曾经打动了他的事物在灵感的突然照亮下纷纷复活,他是幸福的。他的幸福不是得自某人的恩赐,或偶然才有的好运,是与生俱有、完全内在的,强盗不可能劫夺,粗心不可能丢失。
文学不是什么,不是轰轰烈烈的运动,只是安安静静地写作。文学也不是所谓雕虫小技。文学是一个时代的良心和精神导师,是任何别的事物都无法替代的。离开文学的滋润,人类的心田将会干裂;没有文学无比深情的叙述和倾诉,人类将陷入真正的孤独和无助。严肃写作的作家,光荣归于你们。一切良知尚存的人们,在艰难前行的去路上迟早会回过头来;那些急于了解生活的未来的人们,会回过头来,对你们的劳作满怀敬意。总有一天,他们会分出宝贵的精神,满怀喜悦地攀登你们夕阳燃烧的峰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