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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好写字
沉默好写字。沉默的意思是,你先沉下心来,安静地坐在书桌前,以沉默面对文字,然后写字。很多好东西,就这样出来。
一颗躁动不宁、难以安静的心,是没有办法写字的。好文章只能出自无点尘污染的心灵,它们本身安静,与文字的安静品质完全合一。文字是沉默的,每一个中国字都携带着中华民族的无比丰富的生存经验,指向不同的方向,可是它们沉默,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安静的妙龄女子,经得住每一个写字的人和不写字、却不能拒绝文字魅力的人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反复打量。
不知道你是不是细细打量过中国字;你细看了,你就看出了一些别人没有看出的东西,你就看得比别人更深。字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不细看就不得要领,不能领悟它的神妙之处。细看了,你就会承认,每一个中国字都有一种安静的美,它的美不倚仗大喊大叫,无须强加于人,硬要求别人承认,它的美由无尽的岁月耐心积累沉淀得来。到现在也一样,不管愿不愿意,我们的生活经历、生命体验,都将被文字吸收,在那里沉淀下来,我们不过是它的载体,生存的结果只在于使它们保持和丰厚。它的火就在我们手里,我们是文字的不停地走动的脚踝,穿过黑暗。一个字就是一幅抽象的图画;你细看了,你就得承认,中华文明靠美术起家,美术是它的第一步。美术先于文字;中国有过没有文字的漫长时期,但却有美术,中国字从美术而来。中华民族早先不知有字,却懂得美术,智慧和悟性最先在美术中得到显现和培养。造字的仓颉就是一位天才的美术家,他以图画的方法造字,结果每一个中国字,都被赋予了一幅图画必不可少的所有要件。现在人们说读图时代,人们懒了,感到读字没有读图省心,读字费力,其实中国在文字萌芽以后的漫长时期,一直是读图时代。图画是无声的语言,汉语言在图画的基础上萌芽并走向成熟。直到今天,中国民间仍然有一种人物,他们把中国字看作神迹,通过拆字来解读生命、命运的复杂信息——这些人最了解中国字的精髓,把中国字抬升到神秘主义的高度。
有人预言,终有一天纸媒将基本消失,为电子文本代替,文字将更多地为图像替代,因为无论写还是读,文字之于人都太费劲了。这话也对;无论读写,都很费精神。现代人崇尚休闲,奉行快乐原则,最不愿意破费的就是精神;有精神,不如看看电视,上上互联网,要不就出门旅行,名之曰返朴归真。也许这一天正在到来,在未来的某一个早晨,人们发现文字不再那么为生活所必需了,只要看看图像就行了。但我顽固地认为,写字和阅读仍然是这个世界最值得留恋的事物之一。江山代谢,沧海桑田,将来也许很少用到纸张,阅读和写作都将发生变化,但文字仍将存在,所有的高技术,都将被文字纳入它的轨道,文字大于时代,也大于技术。我拥护看,更拥护读,热爱细读,更甚于不求甚解的读图式的随意浏览。我不大在人前说话,或虽然会,只是不以在人前说话为满足,要说话,更多地通过文字的形式。也曾上过几次电视,可是我很快发现,我的才能不在那里,镜头太不适合于我了,镜头是一个陌生的东西。镜头需要的是表演,那是一个作秀的地方,镜头为善于作秀的人而存在。除了美女、教授,连政治家也在那里大作其秀,以能在那里作秀为荣。我看到这些,悄悄退了回来,躲在崇琳斋里默默写字,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想到多少写多少,没有想到就不写,完全从心所欲,如此岂不美妙?我爱人类,只能通过文字的方式;文字是我与世界交流的最佳媒介。我仍然是我,可是我的万千变身、精神存在的万千形态,都通过文字表达出来。文字决不负我,任何时候都忠实、可靠、有效,它把流沙一样松散的人群团结起来,成为大家都信奉的神性的东西。
青年高尔基在阅读《厨娘》时,曾把书拿到太阳下,对着阳光久久凝视——他想看看它们背后到底藏着什么东西,一个厨娘平凡的一生被写进书里,为什么如此激动人心。现在知道,文字背后是有东西存在的。文字真是太神奇了,凡是好东西都保存在文字里,文字专为保存事物而来;或者说,你有好的东西,就把它保存在文字里,只有在那里,才能确保它们穿过岁月而不失真、不变味、不耗散,保存到别处则不能。文字守得住自己,文字从来不咋咋唬唬,从来不盛气凌人,但却像冰山一样威严,巨大的能量就藏在冷冷的表相后面,从不以金刚怒目的外观示人。文字靠心灵操纵,只要有一颗心灵在,任何时候使用文字都将得心应手。你只能与文字亲近,与之以心换心,却不能有任何强迫。正是在这里,建立起我对于文字的信赖。我操持过诗歌、散文、杂文、随笔,后来操持起文学批评,现在又操持起大部头的小说,都是依靠了文字的便利。文字这东西很好,很听我话,我带领着中国字,就像一位将军统领着他的军马,将由我点,阵由我布,令由我发,胜负皆在我运筹帷幄之中。我庆幸此生能与中国字结缘——它们乃是我从上天所领有的最珍贵的那一份。我自信对于它们的精细与典雅,及其无限的可能性,都有透彻的了解。我不大崇拜这个时代的达官贵人,却非常崇拜中国字——这是一个沉默而又无所不能的体系,是世界上同类体系中最好的,也许只能以“神迹”才能比拟。
文字与心灵相通,是人类心灵的外化。好的文字,清爽、洁净、瓷实,就像月光。我倾心于月光一样沉默、安静,却能直逼心灵的文字。我倾心于那种不做声、不炒作,只是默默写字,却能将沉默打造成黄金、打造成巨大磁场的人——他们是这个年代最好的写手。沉默是另一种说话,它说话了,我们听见了它的声音,它的声音是必得用心来听的。没有心的人,自然听不到它的声音。沉默的声音再响、再美、再通神,他们听不到,听不到就白搭,只能是对牛弹琴。自古以来,总有一些人对于文字保持着高度的敏感,也总有一些人对文字麻木不仁——他们不是缺少悟性,而是把悟性磨损净尽了。
在一个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你是否仍然相信安静的写作?至少在我仍然如此——因为沉默好写字,沉默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