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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先生
为了给祖父母和父母亲各立一座纪念碑，我去拜访一位有名的风水先生。
我乘车到酉水下车，沿一条小路，穿过一片长满柏树的山坡。远远望见前面的山嘴上有一座村庄，几片油菜花开得正亮，风水先生的家就在那里。六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和弟弟就是在这面山坡的小路上，度过了绝望的时刻——是夜大雨，冷雨打在脸上，我和弟弟一前一后，也是走这条小路去找风水先生。母亲突然去世了；还没有亲眼见到母亲的遗体，可是我们知道，得先请到风水先生，只有这位先生能为我们主持葬礼，将母亲的肉体和魂灵一并送走。
我要找的人，其实是我最恨的人：爷爷、父亲和母亲，都是他亲手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乡间，这样的人并不是很多，方园三二十里地面，也就一到两名。三二十里地面，这样的职业活动半径所能承受的最大负荷，也只在一到两名，再多就有过剩之虞。社会离不开这些人，但对这些人并无温情，他们依靠很不稳定的民间供养，成功地穿过岁月的云烟，顽强地存活到当代。
在乡间，没有风水先生主持的葬礼，是不能生效的葬礼。接生婆和风水先生，是站在生命两极的人。这是两种标志性的角色：生命被接生婆迎入这个世界，再由风水先生把它送走。风水先生是人生的最后安慰者，是站在此一世界与另一世界之间的指路人，他们精通这两个不同世界的阴阳两种语言，有了他们，两个隔绝的世界差不多可以勉强沟通。灵魂只有由风水先生送走，才能真正得到安息，就像在西方，灵魂由牧师送走，才能进入天国。在人们的想象中，就像人间总有恶人，另一个世界也充满了恶鬼，一样弱肉强食，欺骗和敲诈横行，死去的人要想被另一个世界承认和接纳，一定像在人间入户一样充满艰辛；人死了，他的姓名在阳世已经被勾掉，如果阴间不予接纳，势将两头落空，将是双料的悲惨。风水先生的作用之一，就是为死者开路，让他们避开恶鬼的刁难，不受恶鬼的敲诈，顺利回归另一世界。风水先生也是凡人，可他们被允准从神那里分得一些法力，能通过特殊的手段引领亡灵断然离开人世，为他们在紧密封锁的阴间打开一条通道。这是一种帮助，对死者通常必不可少，人们相信，有风水先生施加的法力，死者一定能够顺利通过那些必经的关口。
在乡间，风水先生的另一作用，就是帮助人们确定阴宅和阳宅的方位。有关寻找理想坟地的故事，往往最富神秘色彩。这与历代皇族为了世代隆盛、龙脉永续，不惜动员多方面力量，在全国范围内选择吉地建都和修造陵寝是一个道理。人们相信，阳宅穴位的好坏，决定着福运财运，而人丁之能否兴旺、后代之能否发达昌隆，则全在阴宅的好坏。在风水先生那里，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每一寸土都有神掌管，是不能随便动用的。在神秘的风水理论里，隐藏着宇宙演进、生命轮替、以及治乱兴亡和人世兴衰沉浮的全部秘密。生命如果是树，好的坟地就是一片沃土，生命将根深深地扎入吉穴的深处，从那里吸取养分。好的坟地，那千山万水的脉气，会像海纳百川一样源源而至，使这一片生命的根基得到涵养。这是一种令人惊叹的生命气象，只有高明的风水先生才能真正感受。
风水先生的学问，说浅也浅，说深也深。总体看，都是模糊的，感性大于理性的，至少距离理性精神很远。好的风水先生，都是一些富于诗性想象的人；他们用象征的眼光看山看水，对天地万物及其不同组合所构成的微妙含义，有着特殊的敏感，能从地势的高低、山脉的走势，水的流向诸多方面，看出常人所不能明了的微言大义，其源流可以追溯到中国第一奇书《易经》。其实，风水理论杂糅了中国文化的诸多要素，有易、有道、有鬼神崇拜，也不乏科学因素，在某种意义，可以看作中华民族生存经验的总结，比起那些凭空捏造、动辄预言吉凶祸福的算命先生，风水先生距离现代科学似乎更近。奇怪的是，风水先生往往不能把自己的理论成功地运用于自身。按一般的推论，既为风水先生，无论阳宅还是阴宅，给自己家族选中的，肯定比一般人家更好，家族按理也当更发达，可是几乎所有的风水先生，都处在中国社会的最底层。他们是一些清苦的人，多清瘦，穿粗布衣服，同样为尘世间极复杂、极艰巨的生存事务所苦累，因为终生活动在阴阳两界之间，常常一脸晦气。只是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比如葬礼上，才恢复了对世界全知全能的非凡自信。
一位身材修长、眼窝深陷的老人，在陕南乡间一间最常见的普通民宅里接待了我。他回答了我的询问，谈起了与我父亲和母亲相关的一些旧事。老人的语调是阴郁的，对生活不抱希望。他说他的手艺就要失传了，本想传给儿子，可是儿子坚决不干，后来跟村里的后生一起到南方打工走了。
阳光正好，可是我从风水先生黯然的表情，看到了无奈和悲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