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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小学
我生长的村子,也许很难再产生一个诗人了。这不是说我出生的地方是多么糟糕,不配再生长出诗歌的写作者,或者说我会写几句诗就多么伟大,而是说这座秦岭南麓的美丽村庄,教育条件已经沦落到不堪的境地。
盛世的外表下掩盖着农村教育破产的真相。
首先是,在我出生的乡村,再也没有那么好的老师了。现在的老师一任一任地换,大都是当地人,本乡本土,没有受过正规的师范教育。现在是民办。民办就是老百姓自己办。老百姓办,这话一出教育就完了。老百姓是个散摊子,除了生儿育女过日子,什么事也做不成。通常意义的老百姓,往往自私、短视,决不会为了崇高的教育而作出牺牲。话说回来,在各种税费的层层盘剥之下,就是想出也出不起。教育而又要“民办”,这是政府在好听的辞令下对于天职的推卸。自从有了这个“民办”,老师完了,学校也完了。老师是当地人,有地要种,过的是半教半耕的生活,工资很低,负担很重,心不会安在学校,每天等到放学,就急急忙忙回家。他从根子上就是个农民。一个在这种待遇下还献身教育的人,往往是最让人瞧不起的人,他是做别的都不行了,才弄个民办教师的位置混一碗饭吃。大男人养不过一家人,比种地的都不如,农村老师受尊敬的好日子一去再不复返。这样的老师,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可想而知。
老百姓办,意味着学校一定今不如昔。我上小学的年代,人才缺得不能更缺了,可是每一个村都派驻了公办老师。老师都是外地派来的,经过了专门的训练,有国家给发工资,供应商品粮,没有后顾之忧,老师可以把自己的事情,当作高贵的事业来做。另一面老师识文断字,算得村里的上等人,到处受到敬重。印象中,我们那一带每一个学校都是这样的公派老师,十分受人尊敬。等到我在酉水上高小、初中的时候,那里作为一所几百名学生的大学校,场面更大,老师更多,清一色都是师范毕业的高材生,教学很正规。那个时候,念书没什么功利性,虽然经常听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我们似乎没有一个人是为了“黄金屋”和“颜如玉”才读书,读书在那时天经地义,国家承担了所有的开支,不让学生掏一分钱,那才是真正的义务教育。我们每学期只消花1元5角钱报名注册,再交一点很便宜的书费,就什么费也不用交了。而现时,老师走马灯一样的换,学校的地方一挪再挪,最后挪到了邓家嘴。老百姓倒是人人出力,在邓家嘴修起了几间平房,可自打修起,就再也没人管了。30年来,学校没有添置任何体育设施,也没有任何图书资料,墙壁千创百孔,操场每下雨一片泥泞,学生娱乐就是打架,打架倒好,更多的时候是精神萎糜,一下课就站在墙角晒太阳;有生人来,就拿眼睛直勾勾地看。一般房子是坐北面南,图一个阳明,这座房却坐南面北,正对着村子后面的大山,附近又有坟地,十分压抑。不少孩子读到小学毕业,该到酉水上初中了,也随之辍学,没有人意识到这里的童年是多么地贫乏和阴郁。
还有一个始料未及的事情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教育费用翻了几番,农民收入却连年下降,就是想上学,许多家庭也供不起了。在我出生的县份,过去每一年高考之后,从各地传来的消息是,某某人家又考上了哪里的大学,某某人家子弟从某某大学毕业又考上了出国留学。整个八十年代,我们老家那一带,出了一大批大学生,有的出国留洋名振乡里。那时候,谁家供出了一个大学生,就成为一大新闻,在方圆几十里地面不胫而走。自从教育产业化以后,大学大收费大扩招,考中大学的越来越多,上得起大学的却越来越少。除了少数人家,不少农家子弟,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却不知如何是好。还有的学生,小学毕业就辍学,稍长又外出打工,义务教育在很多地方完全落空。
去年冬天,我又回到老家。绝大部分青年都在外地打工,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勉强撑持着乡村的生活。到学校看看,一个老师带着二十几个孩子,在同一个教室轮流上课。特别悲惨的是:据说是上面的指示,从三年级到六年级的建制被撤销了,本村只保留一、二年级,这意味着孩子们从八岁起就必须到二十里以外的地方上学独立生活,乡亲们每当谈及此事,无不忧心忡忡、心焦如焚。我能做些什么?也许能够讲讲话,可他们并不需要讲话。生活永远不会重复,一切都只有一次,包括我们那个年代的教育。每一个人的童年,都是时代的独特赐与,即使是同一地域,同样的地理、同样的景物,只是山水依旧,上面流动的生活却已面目全非。与我的童年相比,现在孩子们体验到的童年,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今天的孩子们,生活质量下降了。
这是一次没有底的下沉,也许只有政府能够出来托底,可政府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