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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篇小说里命运是美,在真实的人生里也是——刘诚生活随笔回放
Published:2019-02-15 08:49:36    Text Size:【BIG】【MEDIUM】【SMALL

命运朦胧

人生的戏里少不了的总有一角,这就是命运。一个人从小时之不知命为何物,到入世渐深之后的知命、认命、抑或将命运征服而成为强者,迟早总要与命运遭遇。再愚钝的人也会在尘俗的紧张劳作之余分出一点精神,去想想命运或者与命运相关的事物。我之有意要将本文与有关小人的文章放在一起来做,乃因人在事实上更像是没有培植出足够亲信,却又不得不频频出访外国的专制君王,命运则非常近似于不声不响地接近了权力,只要高兴,随时都可将其攫为己有的小人,让人难以完全放心。
与所有其他动物比较,的确没有比人更聪明也更不安分的了:永远只能生活于现在,却急于知道将来:窥知了一鳞半爪,又满腹狐疑瞻前顾后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命运本是人创造生活的副产品,但问题在于一经创造出来,人看着看着,就看出许多破绽许多瑕疵,往往自己先不满意起来,陡然生出许多感慨许多忧伤,对尚未创造出来的部分感到担心和难以把握,作为目的物的生活本身倒还只在其次。没有人说他已经拿到了人生不败的保票。在这个总是倾向于匮乏的未必怎样美妙的世界,付出灵与肉双重折磨的代价来换取有限的一点欢愉已实属不易,各种各样的意外事件又可以在任何人身上发生,让每一个活着的人防不胜防。人有点像被遗弃于荒原的羔羊,先是失群走散,继又迷失路径,再被风暴追逼,所能有的反应也只能是承受。在这种几可说是与生俱来的困境面前,人们关心自己的命运就毫不足怪了。没有哪一种东西能像命运一样被人如此长久关注,没有哪一种文化像中国文化,被命运感渗透了它的每一个细胞。一种深入骨髓的命运意识如此深刻地影响到从帝王到平民的所有人群,影响到日常生活、包括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人类灵智的指针永远为一种无形的磁力吸引,指向命运的北极。各类预测术、求吉术的再度兴起,形形色色破译神秘事物的书刊的持续热销,风行一时的所谓吉祥数码拍卖,正说明了存在着一个命运的市场,人间有多大,这市场就有多大。与此相呼应的是预测业求吉业的兴旺发达。在中国的城市和广大的乡间,没有人统计得出究竟活跃着多少明的和暗的算命先生风水先生,他们大都潦倒,属于民间属于底层。正宗的算命人往往是一些盲人,他们在凡人难以企及的黑暗里触摸,以杰出的嗅觉嗅过命运的秘密版图,在小至某人某一片刻的运势、某一具体事物的成败利钝,大到年成的丰歉、朝代的更迭、政局的稳定如此极为广阔的领域里,通过各不相同的形式,追踪着命运的蛛丝马迹。不知是因为极端穷愁潦倒窘迫,才获得了特别恩准侥幸掌握了些许天机,还是因为掌握了些许天机,知道了本不该知道的事,又要拿到市场上兜售,这才招致天罚而不幸陷于极端穷愁潦倒的境地的呢?这使人想起了天机不可泄露的警告:天机本不必泄露也不可泄露的啊。
问题还不在这里。对命运的窥视与追问固然表征出现代人急功近利的浮躁,实际也意味着美的失落和贫困;算命人的悲哀则不只在于他们涉足了本不该涉足的领域,还在于这一领域布满了未知的陷阱,是人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和把握的。在闪电照彻的瞬间,人似乎看清了天空和大地的容貌,其实什么也没有看清,只看清了闪电中万事万物杂然纷呈的朦胧状态。你在名山之巅观云海日出,发出一览众山小的感叹,而命运之神永远在更高一筹的地方看你。我以为无论请人算命的,还是给人算命的,大可不必对命运的事寻根刨底,命运之有无本身并不重要,即或有,当是蓝的天空,只淡淡一色你看不透它;当是一部永恒的书,让人常读常新,各人读出自己华彩的片断和警句;应当是一道无解的方程,各人求解出自己一份永不与人雷同的结局与人生百味。命运朦胧。命运需要的是感悟,而不是计算,是读和求解的功夫,这些都是别人不能代劳,必须亲自动手全身心投入的。故我素来不喜算命,不愿让任何人试图窥破我的命运。这也未必就是一种怯懦:让某人在某时某地窥破或说破了命运(假定他真的能够窥破说破),人生将从此索然无味。人常敢于天真地放言:让我重新活过该有多好,云云,实际他所要求的仅仅是再给他一次生存的机会,决不是要求完全重复他已经有过的命运——说穿了,是命运的朦胧性和不可复制性吸引着我们,使我们凡夫俗子如此执迷于人世,而不是炙手可热的所谓功名利禄,不是人自以为能够据有的转瞬即逝的所谓幸福。细细想来,甚至不是被卓越的人所孜孜以求的永恒的感觉。明乎此,则知道命运是永远在实践中体验中存在的事物,那些被陈列于街市或暗藏于秘室待价而沽的命运即或可靠,顶多只是一些命运的赝品,是塑料花,徒有花的形状而绝无花之灵气与芬芳的。
命运朦胧。朦胧或模糊不是一种可触摸的物质,是一种美,一种美的状态,美的境界。无朦胧则无大气无大美无持久之魅力,惟朦胧人方歌咏之感叹之追求之难割舍之,人方深入它人迹罕至的腹地虽九死其犹未悔。在朦胧中没有丑的东西,如传说中的地狱黑烟滚滚、阴风凄凄凌厉异常,远远望去,大约也便浑然天成,有了一种粗犷狞厉的美感。朦胧需要距离需要高度,需要将具体的事物提升和虚化的功夫。看事物离得太近,看得太死太清晰,得到的将不只是距离的失落,也是美的失落。还说风景。你看一片树叶一粒砂石,一片月光漂白的海滩,一片为夕阳照透的灿烂的林带,一脉静默在人群之外的远山,觉得很美,其实这很美的已不是那些具体的视觉对象,是这些视觉对象结合以往的全部审美经验所形成的一种朦胧的审美境界。你看见街头走来一时髦女子觉得很美,但若条分缕析研究她的脚趾、消化与排泄的过程、眼之间的微妙差异,等等,则不仅苛刻且将大失所望。科学技术的发达昌隆无疑极大地造福人类,但科技所叙述和表达的世界之索然寡味其原因也在这里:它究竟是太精细太具体太毫发毕现也太严谨了。对医学而言,人不过是一架由不同部件配合支持的脆弱的机器,经常需要检查调理修修补补;对生物学而言,人不过是蛋白质的存在方式,无所谓生老病死祸福荣辱美丑;即如对最富感情色彩的历史科学言之,人也不过只是匆匆过客,一个饱受冻馁之苦的乞丐与一位威加海内的君王,一名浴血边关、殒身疆场的士兵与一位风姿绰约、顾盼生情的美人,全然身份不同价值有别脸谱存异,实则没有什么两样,千载之下,除了姓名作为一种符号提醒人们有过某种存在,没有人会想见其曾有过的呼吸及脸上喜怒哀乐的生动表情。
应当感谢命运,是它在科技之外提供了另一块无比广袤的大陆,成为人日常的丰饶的田园,是它在清晰之外给人以朦胧之大美。这话有两层含义。一层意思是说,在大千世界万千事物中,只有命运之朦胧方为真朦胧大朦胧,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朦胧到了极致;另一层意思,是说命运之朦胧大美,又可以说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笔财富,它就在你自身在你的生命中,与你结为一体,被你自始至终全部拥有,成为生命构成的要素之一,离开你就失去意义;你只能一点一点地取用,从而避免了任何形式的透支和破产;你的命运的包袱在你向人生的下游走去的途中一路打开,正如江河从高原上将水的源源不绝的秘密一路打开,每一个故事都是新的,带着愈久弥浓的悬念的魅力,每一片刻、每一细节,都是只为你一人开放的带露的花朵,任何强盗和高明的窃儿,也不可能将其真正攫走,还不是你一生的财富和美的极致吗。
小人需要理解,命运只能感悟,感悟比纯粹的体验更高。然而感悟,也只能是在夜里,在独处的美好时光,手上有点燃的香烟,身旁的桌上置茶,这时候,已经过去的许许多多命运的故事,带着悲欢离合的生动细节奔来眼底,未来的部分则总是在清晰与模糊之间,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它们正等待你去一一实现,而你是虔敬的,为此你已经生活过很久,准备了足够的学识、经验和淡水,另外的人也进行着同样的努力,在途中,在各人的路上。这时你将学会欣赏和感恩,你会觉得人生究竟是好的,好在无论走到哪里,遇到了什么情况,都不是一无所有:我们拥有不可窥视和让渡的命运,因此,注定要从地上爬起来,走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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