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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门轶事·孝 生
Summary:孝生生活的年代较早。那时的土门镇也谈不上繁华，所谓老街不过一条长长的土街，无精打彩的开着些木板的门面；新街根本就不存在，只是区运输队沿马路修的一排平房。那时的闲人也没现在的多，路边的风里，终日坐着一两个卖瓜子花生的小贩。
孝生生活的年代较早。那时的土门镇也谈不上繁华，所谓老街不过一条长长的土街，无精打彩的开着些木板的门面；新街根本就不存在，只是区运输队沿马路修的一排平房。那时的闲人也没现在的多，路边的风里，终日坐着一两个卖瓜子花生的小贩。一边的肉食市场上，永远是看肉的比买肉的多。几只游狗天天在人堆里穿来穿去，头上溅着猪的血腥，有的就交媾在一起难以分身，被人追来追去。孝生不买肉，只在那里转着看着，不时跟女人开个玩笑，找一份快活。
孝生不全是城里人，也不全是乡下人，属于那种介于城市与乡下之间的社会，略念过一点书。
孝生懒，未有婚配，亦无父母管束，不事稼穑，饭也懒得做，通常在镇上混吃白食。但凡红白喜事，往往主动登门操一份活计，忙前忙后指指点点，干得相当卖力，末了人五人六坐上席面，落得酒足饭饱。谁家待客，孝生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踏入，主家心中不悦，究竟伸手不打上门客，只好满面堆笑招呼入座，落个顺水人情。
虽如此，失落和寂寞在所难免。特别是过年，没什么地方好去，看到家家户户都在暖和的家里度过除夕和大年初一二的美好时光，便开始你来我往的走亲戚，竟是慌得厉害，平地生出一种报复的欲念。第二年孝生早早就筹办着要走走亲戚了。当然孝生就是孝生，别人是在家里安然度过了初一，从初二开始按亲疏远近依次走动，孝生却是从大年初一就开始动作；别人走亲串友不外带三把挂面、一瓶散装白酒，或一包盐一封红糖什么的，孝生偏大大脱俗，年前就割好五六斤重一吊肉，用棍子挑在肩头兴冲冲走，显显豁豁的，人人都看见。人说：“是要住岳父家吗孝生，好大一吊肉呢。”孝生“唔”的一声，并不多言语，瞅准了爱往谁家屋里钻，就往谁家屋里钻。主家见是孝生，本来不悦，可分明看见孝生拿着一份厚礼，况且一进门就磕头，口里一迭声的叫爷叫叔拜大年，也只得连称“稀客”，酒肉相待。但临走孝生却说前面还有家亲戚要走，又挑着肉奔了第二家。本想捡个小便宜，倒受了戏弄，主家心中恼怒，又不好张扬，只好吃个哑巴亏拉倒。如此，孝生连连得手。从东街到西街，从镇里到镇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每日一户下来，也不过二十来户，只占全镇二百来户的十分之一，而孝生在整个正月里倒是天天好吃好喝，最后老大一吊肉又背回了家，索性整个儿入锅煮了，继续过年。
孝生想：过年真好，若是由他规定，真他娘的应该天天过年。
过年当然好，只是这样的事仅限于一年、两年，第三年就不大灵验了。人们远远看见孝生，就关了门，给他吃闭门羹。偶然也能得手，终究留下恶名，慢慢在镇上混不下去了。
无奈，只好去河边背河。河是一条流沙河，水纵然是清的，但水在上边流，细沙在下边流，不善水的摸不着过口，往往视为畏途。也有人想弄一条渡船，苦于水本不深，无以载得渡船。孝生看中了这个生意，若干得好，也不愁没一碗饭吃。可惜孝生本性难移，往往背人至河心险要处，说今日水势大，便推翻事先讲好的价钱，声言不给个好价，宁可将人搁下分文不取。行人急着赶路，只得要多给多。有些妇女被孝生背了，怯怯地跪在孝生反搂着的双手里，孝生一边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过河，一边叫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说不然要掉的，女人害怕落水，便抱得再紧些；叫喊一声“孝生哥哥”，女人便喊一声“孝生哥哥”。如此既久，人们宁肯绕道，叫孝生背河的越来越少。
孝生发迹是从进城开始的。最初是走投无路，到城里碰碰运气。他曾让理发师傅在刮脸的时候连眉毛一并刮掉，借此而被这家理发店管吃管住呆过二十余日；也曾抱一只瓦罐故意与人撞个满怀，借撞碎了瓦罐而强索赔偿二百元钱。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东一夜西一夜，挺过了最初的一段时光。有时饿急了，他会出现在某家饭店，自称麻风病，众食客听得，纷纷弃食夺路而出，食物都归孝生享有，吃不完再打包带走。临近年关，大家忙忙碌碌祭祖宗，贴年画，食堂店铺全关门停业，孝生无处可去，便到县公安局，说自己一时性起杀了人，情愿坐牢。公安听得有杀人要案，只好连夜审讯，但孝生又不说出所杀者何人，尸首现在何处，只好将其先关起来过年，后来知道命案纯属子虚乌有，只好将其无罪释放。如此孝生的名气反而大起来。
不过两年余天气，孝生已经算得一个名人了。在这座强手如林、有着大鱼大肉、充满了机会的城市里，已经无人不晓无人敢惹了。如今的孝生留了三七开的偏分头，穿着灰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整规范，左胸前的口袋里，总别着两三支钢笔，言行举止皆脱去了村相。人们忽然意识到孝生其实也算得半个英雄，见孝生来，点头，哈腰，赔笑，饭店老板见孝生来，老远就打招呼，声言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尽管随意。有孝生在的地方是最热闹的地方，孝生说天下事天花乱坠，滔滔不绝，有时还蹦出几句数来宝，引来一迭声叫好。说到女人，孝生会津津有味地说起在流沙河上背河的事，无非如何被女人搂紧了叫哥哥，过了河又如何说白了要与他那个他都不干，开口闭口，动辄“我孝生当年如何如何”，显见已是脱胎换骨，今非昔比。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各地方组织串连，动辄召集万人大会批斗走资派，后来分出了进步和保皇两派，几派文攻武卫，紧锣密鼓扩大队伍招兵买马，满城天天是标语传单，到处贴满了大字报。揪斗县长的万人大会已经召开过两次，地点就在县城的大教场，各机关企事业单位纷纷表态划线，保皇派与造反派变得泾渭分明，不知经谁提醒，统临矿一派的头头脑脑忽然觉悟到孝生原本是县上一大名人，至今尚未表态；再说论出身，孝生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此人若加入本派，必当影响大批群众跟本派站在一边，急忙派人四下打探，未果。原来孝生虽然名声大，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落脚，过夜。未料十余日后，在另一派召集的万人大会上，孝生赫然坐在主席台上，临了还对着麦克风表态，说自己将跟着洋总部把革命进行到底。孝生打仗不行，但脑瓜灵，点子多，又有名气，也不能说就不勇敢，只要孝生一出场，再顽固的走资派也得乖乖跟上走。更兼以整天搞的是社会运动，无须生产，却能免费吃粮，从此再无到处游荡吃住无着之忧，凡事格外卖力，在本派内颇得民心。不久荣升本派副司令，娶本派美丽动人的女宣传部长为妻。后来组织革命委员会，孝生被联合，官至本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位列第三。
未料乐极生悲。过了不久，国家开始清理武斗遗案，有一条连梦也梦不到的无头命案被人推到了孝生头上，孝生有口难辩，白白送掉了一条性命。枪毙时，曾被警车拉回土门镇召开万人公判大会，面对台下成千上万慷慨激昂的父老乡亲，孝生自思从一介草民混到县革委会副主任，贫与富，贵与贱，是与非，荣与辱，世事轮转，人生不过如此，便不喊冤，不流泪，遂大彻大悟闭目从容而去。
同日一并枪毙的，还有反革命叛乱匪首方刘信等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