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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门轶事·老二之死
Summary:老二没有名姓，许是有名姓的，但大家都这么叫，真实名姓反而慢慢湮没失传，没有人再记起了。老二也没有女人，似乎也没有亲戚和故交，更不知老大为谁，永远住在食堂厅堂后面一条幽暗的楼道里。食堂里还有岳师老两口子，他们的养子和我同在新铺初级中学读书，甚是聪明可爱，终日戴着银的项圈──岳师夫妇虽在食堂做事，却从来不住食堂，在街后另有住房。
距土门不远，有一个新铺镇。这个镇不大，吃烟的人衔一支纸烟，可以从东至西、再从西至东打四五个来回。街上一律的瓦屋板门，开着些铺面，中年以上的人记得镇东头开着一家食堂，门上方高悬一匾，白底黑字，上书“新铺合作食堂”六个正楷大字。食堂内摆着四张大方桌，靠里的墙上是个大窗口直通里屋操作间。老二活着的时候，无论天晴下雨，都坐在食堂敞开的门面内，做着看店售票的营生。
老二没有名姓，许是有名姓的，但大家都这么叫，真实名姓反而慢慢湮没失传，没有人再记起了。老二也没有女人，似乎也没有亲戚和故交，更不知老大为谁，永远住在食堂厅堂后面一条幽暗的楼道里。食堂里还有岳师老两口子，他们的养子和我同在新铺初级中学读书，甚是聪明可爱，终日戴着银的项圈──岳师夫妇虽在食堂做事，却从来不住食堂，在街后另有住房。另有一个职工叫线娃，健硕而略显肥胖，镶着两颗金牙，喜开玩笑，说话大声扬气，平素也住在自己家里，天亮才来食堂上班磨米浆蒸制凉皮。这样食堂实际是靠了老二在守着摊子，离了老二出出进进辛苦经营，简直不可想象。印象里白天四个人各干一行，配合默契，有说有笑，晚上就只剩下老二一个人在黑漆漆的一院平房里过夜。没有人知道老二生活的种种细节，但有月的夜里偶然从街头走过，有时能听见老二一声两声的叹息。
我认识老二很早。在新铺学校我属于住校生，课余饭后闲来无事，常跟岳师夫妇的养子去食堂玩耍，听岳师夫妇养子见了老二二叔二叔的叫，甚是熟稔亲切，但说句心里话，我对老二一向并无好感。在我的直觉里，老二是属于病态的那一类人，吃的是白米细面，比一般乡里人都好的，做的也是极轻省的事，惟独少了光照，因为皮肤白皙，更加重了清瘦的印象，像住过监牢似的，即使愉快的时候，眉眼里也透出一股清寒之气，可望而不可亲近。据我的经验，此类人往往生硬，刻板，少情趣也少变通，自私到锱铢必较，一毛不拔。尽管如此，为了时不时前去打个牙祭，我也时常去食堂与老二打打交道。有时为了买一个刚出笼的热馒头，我就在老二的紧靠街面的一排三张油光锃亮的大木桌前排队，看老二从岳师手中接过满簸热馒头清点妥当，再仔细地点钱点粮票，文质彬彬地给食客拿取馒头。这时，在等待的间隙里你能近距离地看他，你会看见他的嘴巴一般是紧闭的，偶尔有一点神经质的抖动，但并不言语，眼睛里透出和善的哀怨的光。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不由自主地涌起一些可怜的感觉──这当然只在我心里，从来不曾对人说出。如果买凉皮，须得先从老二手里购得小竹牌（一个小竹牌代表一碗凉皮，样子有点像古代武官帐前使用的令牌，不过小得多），再去与操作间相通的窗口凭牌领取实物。我小时候喜食此物，有时一买就是三碗，老二一面把三只竹牌递给我，一面按部就班地朝窗口高唱一句：“三碗面皮！”其声高而长，唱未完，里面线娃即高声应答：“三碗面皮来了！”就听见里边操作间内立即有“当当当”在案板上用力切剁凉皮的声音传出，稍后三碗浇好辣椒油的凉皮就从窗口递出来了。久而久之，几位师傅见了我，就叫“三碗面皮！”这“三碗面皮”的浑号慢慢便出了名，知道没有恶意，也只有默认。
我那时在新铺读书已有几年，当时家境贫寒，由于住校，有的是时间，大约是受到其他住校生的感染，忽然有了一种巨大的热情，要搞什么勤工俭学，往往一伙男生一早出发，北向走二十多里山路到太白山杨道的道观下砍柴，却被当地住户以护林为由没收了砍刀，回来时经火烧庙一路下来，顺路溜进谁家的私坡上砍几根小青冈树急急赶回，按统一尺寸锯断，再整整齐齐捆好，便扛到街头出售。那时新铺逢二五八集，相当兴旺，加之十五工程队正在街尾的河道上修建一座大桥，街面上什么人都可以见到，各种各样出产都卖得动，包括我们手中的湿的劈柴。卖掉之后便去供销社购得牙刷牙膏，要不就随手花在食堂，又买得三碗凉皮落个肚儿圆。有时卖不了，找找老二，老二会以食堂的名义收购，但不讲价，二分钱一斤，愿就卖，不卖拉倒，而我们只要能出手就行，没有谁去和老二争讲价钱。
老二不常到镇外转悠，更不常到河边，这样在我看来他的生活就少了许多乐趣。比方还是这条河，一年四季稳稳地流，各个季节是各自的景色，尤以夏天和冬天最有特色。夏天炎热，我们便天天下午都泡在河里，上游一里地的深潭和街尾一带的深潭，都是游泳的好去处，既可以从浪头借水力一路向下，又可从河边高高的石咀上跳水，无论怎么玩都能玩得开心。冬日里，满河水清澈得出奇，若不是有些地方翻着浪花，几可视为无物，有时又粉嘟嘟的绿，像精工彩绘的绿玻璃，这时不能游泳，河面上却架起了木板桥。桥很好过，这无疑带来了另外的乐趣，放学以后，总要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去河对面十五工程队的驻地闲逛，这时候自然忘记了老二的存在。但也有一次，有担米人从桥上失足坠水，幸而逃得性命，一担白哗哗的大米倒进水中，街头人人看见，苦于数九寒天冷水砭骨，无人打捞。第二日午后，却有一个人从桥上攀着桥柱下水，站在水里慢慢捞米，我只看见一个背影，知道是老二。想必站在冷水里是很不好受的，我看见老二不时停下来歇一歇，那种对粮食的怜惜之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老二有时也浪漫一点，仅有的一点。一次河里发大水，岸边站满了人，我和一些同学也在其中，大家都站在浅水里，一任黄浊的大水浪从河心过来，有力地掀动裤管。我看见老二和岳师也站在浅水里钓鱼，各自举着钓竿，紧盯着河面的浮标。岳师不断地收线挪一挪地方，一边咒骂鱼狡猾，说每次总能吃掉饵食，临拉上水面时却又脱钩而去，老二却只是不声不响，竟钓上一条鱼来。看见一条大鱼被悠悠地甩上岸来，还欢蹦乱跳的，大家都大叫一声：“哇，黄刺股（一种黄颜色的绵鱼）！”大家一时都很兴奋，只有老二不以为意，反而说钓鱼走运，会冲了其他方面的运道。人们一时无话，也不再理会。看看河面，这时水仍然在上涨，水面上到处都泛着白沫，从上游吹下来的南瓜、死猪、树根及枯枝败叶，在河面上缓缓移动。真是一场罕见的大水，若再涨下去，只怕连新铺街也要冲走了。不过还好，大水也只是涨到这个份上，就慢慢地退下去了，生活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大水退下去了，老二仍然在新铺合作食堂卖他的票，算他的账。
老二没有脾气，几乎算得一个善人。赶集的口渴了，跟他要水，他会给你端一碗生水喝；有人想把手边的物件托他暂管一管，他一般满口答应，给照管起来。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从不恶言恶语。老二还会给小孩理发，完全是尽义务，分文不取，时间一久，街前街后的孩子们每每理发就找老二，孩子们一天天大起来，就不再找他理发了，原因是老二只会理光头。一次，一个麻风病人到食堂买饭，线娃看见，老远就大叫走开。老二觉得可怜，就端一碗凉皮，让此人在屋外的墙角吃完，随后把用过的碗筷丢进了垃圾堆。但有一次我从食堂门外经过，却看见了老二的发怒，细听原委，原来食堂丢失了面粉和菜油。合作食堂里一时气氛紧张，论形势是三对一，另外三个都说没在食堂住，东西折不折与己无关；老二则振振有辞，声称一身清白，敢于见官。
这时候已是文革初起，镇上不时有串连的青年远征队路过，我随同学校的老师曾几次徒步七十余里进县城，批斗县长的万人大会也参加过了，正在县城的街头听两派用高音喇叭舌战，忽然有传闻说一派要开枪，随即满城人皆蜂拥而向西关怆惶奔跳的危险也已经经验过了。徒步赴县城再徒步归来，小小年纪追随一班大孩子走五十多华里，早已累得精疲力尽，到得新铺不盼别的，只巴望新铺合作食堂的门仍然是大开着的，如果天色已晚，最好食堂内能亮着灯火，这样我就可以按部就班再买三碗热面皮一饱口福。可惜那一阵子镇上受武斗影响，人心慌慌，食堂打烊早，别的几位师傅都回家了，只剩老二一个，坐在幽暗的里屋抽旱烟。见到我，老二欠了欠身，算是打过了招呼，说凉皮卖完了，但既然是我，老二变通了一下，说还有冷米饭，让我等着买炒米饭吃。我说可以，于是跟老二到了里面的操作间，看老二细心地剥葱，刮姜，清洗，在大菜墩上切细，然后用力拉动风箱升火，为我将一大碗米饭翻炒成功，香喷喷的十分诱人。看我在大厅的方桌上狼吞虎咽地用饭，老二似乎有一种满足的感觉，但却只是坐在一旁安静地抽烟，没有说一句话，他似乎永远有气无力，像是不胜人生的重负。直到我吃完一大碗炒米饭，老二这才缓缓地问出一些话来，问我住家，年庚，家中人员构成，问得很细，我只得一一告知，也是问一句答一句。他说我耳垂大，额平而宽，印堂明亮，将来兴许能做官。老二说做了官，就成了人上人，不愁吃喝，国家按月发工资，旱涝保收，一口气说了许多做官的好处。说完了，又在衣袋里摸索一会，最后摸出五斤簇新的全国通用粮票，说是相送，一定要让我收下。全国通用，这可是当时最吃香的一种粮票啊，我当时很想要，又不敢要，平地里生出一种警惕，觉得一向孤苦淡漠的老二忽然对我这么好，莫非黄鼠狼给鸡拜年，另有打算？听说多年来，他一直想物色抱养一个儿子，至今不曾如愿。想到这一层，我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平生只在遥远的村庄里侍弄庄稼的父亲母亲，第一次在我眼里显示出他们不可取代的独特价值，我于是只想迅速走开。我在心里暗自发誓，就算他老二花言巧语再会说，就算家境再好再有钱，也决不将自己出卖。我将通用粮票如数返还，从此老二是老二，我是我，双方没有任何关系。从这个时候起，我不只是敬而远之，而是从心底对这个谜一样的老二感到厌恶，也不肯再去食堂，每当经过食堂，必快步疾行，目不斜视，似乎一经门里的老二盯上便难以逃脱，直到走得远了，这才长长地松一口气，新铺合作食堂的热面皮再香再可口，已与我无缘。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样诚惶诚恐的日子并不多久，因为到了第二年夏天晚些时候，老二就死了。
老二死后，新铺合作食堂的生意大不如前，馒头不如原先的白大，凉皮也不如原先的柔软丰盛，十五工程队的千余名工人修成了大桥后纷纷撤走，似乎清淡下来的不光是新铺合作食堂的生意，连带整个的新铺镇，也不如从前的繁华。人们宁肯多走二十里路到土门镇去办理各种事务，不肯在新铺多停留，顶多只是路过。过了些时候，食堂迁往街尾且一分为二，线娃和岳师夫妇从此各开一个小小门面，原来的房舍被乡政府（当时叫人民公社）用作干部宿舍──繁华一时的新铺镇从此败落下来，再没有了昔时四方来朝、五龙捧圣之盛。
这令我无限惋惜地怀念起老二来，想见他的许多良善和好处。我曾问起老二的死因，岳师夫妇的养子说，老二是在夏天一个极闷热的午后到河边去，只说是去河边擦擦身子，去后就再没有回来，到天快黑时有人在水里发现了老二的尸体，具体地点是在上一次钓到黄刺股的潭边。人们显然是忘记了：老二原本不会游泳，仅仅在河心捞过一回米，在河边钓过一回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