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每一个好孩子都有糖吃

撰稿/刘诚

每一领域都呈现出了过度开发的迹象。非独今日，所有的时代都不会为后人留下处女地。生存不易，在时代给定的条件下，走完自己能走的路，做完自己能做的事，这是时代的规定，也是时代的结论。

经常有人谈论，给后人留下一片蓝天，留下一滴活命的清水，照现在的情况看，轮到谁谁也不肯。后代在哪里？后代很虚幻，生存却很现实；你留给后人，后人就一定能得到吗？生存当前，机会转瞬即逝，容不得半点犹豫。大家活着，能得到的要得到，不能得到的也要得到。穷奢极欲的结果，后人从前代手中接过的，只能是发达的生存经验和地球资源濒临枯竭的现状。

你见到过从生存竞争中后退一步的国家和个人吗？没有，后退都是被迫的。大家武装到牙齿，走上了生存竞争的桥梁。也许后退一步，弱者就能通过，战争就能避免；后退一步，子孙后代的生存空间将更大，人类毁灭的终极进程将大大延缓，只是谁也不肯。弱者不肯，他们必须奋全力以赴，才能生存；强者又惟恐利益不能最大化，优势不用白不用，过期作废。所谓历史，不过是各种力量对抗、媾和所留下的痕迹，不仅毫无道理，而且完全盲目。

也有人说，不用担心生存的机会会被真正用尽。一代有一代的福，时间的黑土茫茫无边，巨大的财富就藏在时间内部。每当一个新的时代在历史的两壁为自己打开大门，时间便会自动地涌流而出，源源而来。时代是一部永动的、既生产需要、也生产满足的超级机器，新的机会正在被它创造出来。

当然。任何形态的时代，都意味着巨大的财富、巨大的成功、无穷的奇迹。就一个时代而言，面包永远会有，牛奶永远会有，美人永远会有，才华永远会有，财富永远会有，机会永远会有，高官永远会有，时代什么都不缺，它通常自我满足，万事不求人。它不仅从不求人，相反所有时代的人群都有求于它，所有的好戏，只有搬上它的舞台才能上演；盖世的才华、秘密而强烈的希求和不朽的事功，都必须得到它的背书，不然就不能生效。时代富有无比、奢华无比、挥金如土，它之能够将迷离的目光、分崩离析的个体成功地捕获和锁定，就在于它手中奇货可居，愿意答应所有的要求，包括最伟大的和最渺小的，最高尚的和最卑鄙的，最光彩夺目的和最阴险歹毒的，时代什么都可以先答应下来。它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大屋子，周围是无边的鲜花和掌声。时代气焰张天，炙手可热，谁凑近它谁就走红，谁漠视它、背离它，拒绝在它的面前俯首称臣，谁就得死。财富和机会这些时代的伴生物，紧紧追随时代的脚步，像成熟的谷物，堆满了时代的广场。没有这些东西，简直就不叫时代，人们通常会一哄而散，或通过革命，或通过政变，或通过选举，重新创造一个时代。时代再不济，也会轻而易举地制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上流社会，这个社会，通常以最少的人口，占有最多的生存资源、拥有最强大的话语霸权，却不必付出代价。我没有见过一个没有上流社会的时代；即使是非常寒怆、非常混乱、非常动荡的时代，像二战时期的世界，到处都是流血和牺牲，也有它的上流社会，那里流光溢彩，花天酒地，要人出没，似乎永不落幕。许多不可能的事物，因为时代的支持成为现实；大批闻所未闻的事物，应时代的密约走上前台。大地的自我修复能力无与伦比，时代也是——它就像西洋镜，一刻也不停地翻出新的事物，永远不会穷尽。

时代不只是一段时间的代称，它指向新的可能，在很多时候，这种可能性被我们叫作“希望”。但是，在我们这样说的时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好孩子都有糖吃，事实上，时代能够给予它的成员的，往往十分有限。

每当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人们总是充满期待。人们焦躁不安，挤满了广场，不知道在即将到来的新时代里，自己究竟会扮演什么角色。时代在所有人的期待中到来，是希望的最大承担者和施予者，但我们发现，几乎所有的时代都有丑陋的一面，正如同每一个时代都有光亮的一面。即使是历史上那些最好的时代，也有大量的穷人、罪犯，更有大批不幸的人，因各种天灾人祸而沦落深渊。历史上那些最被人们称道的时代，也总有大量的人群，从事着大地上最粗重的劳役，为了维持简单的生存，不得不在重体力劳动的奴役下终其一生。时代给人们以希望，可是并没有答应让所有的人都满意，它只优待那些被它选中的人。时代把希望给人，再把希望揉碎。时代习惯于制造分裂，把一些人抬上云端，却把另一些人打入深渊。时代是性情刁钻、眼睛朝上的公主，爱使小性子，随意抛撒幸运的花瓣，大多数人却被她弄得狼狈不堪。时代由每一个参与者构成，没有每一个体的全身心投入，没有大家、包括那些败得很惨的人广泛参与，就不成其为时代，却总要把最粗重的活计、最坏的生存处境、最微薄的报酬，毫不留情地分派给他们，而让另一些人坐拥金城，享尽荣华富贵。时代干尽了锦上添花的事情，却不准备干出一件行侠仗义、雪里送炭的善举。时代就像残酷的轮盘赌，赢家永远是极少数，大多数人都将输得一败涂地，血本无归。

时代悭吝，可是并不是人人都理解，或者理解了却未必都相信，人们相信侥幸和运气，更甚于相信真理。人们想碰一碰运气，因为他们看到，总有不少人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成功。事实上，人们轻信时代由来已久，某种程度，上世纪中国的十年文革，正是民族集体对时代轻信的典型个案。轻信时代的幼稚症候，首先在那个时代的精英人群出现，然后不断增殖，像复制力极强的超级病毒，向整个社会疯狂扩散。人们没有忘记，随着革命在全国的胜利，首先是号称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中国作家群忽然集体失语，变得完全不会写作。已经到来的新时代，据说完美得不能再完美，历史上从来没有，一切都是新的，更重要的是一切都是好，对它的任何怀疑和评头论足都意味着某种不恭，而不恭就是罪的一宗。少数清醒的人被一轮一轮运动消灭或拖垮了，大部分人被完全吓蒙，因为这样的时代在历史上从未有过，要看清它的全貌，通常需要不短的时间，剩下的还有什么呢？唯有歌颂和欣赏。新时代的炫目光环，遮蔽了它丑陋的一面，大家手足无措，能有幸生逢一个前无古人的时代，已然受宠若惊。面对新时代的到来，有没有宠辱不惊的智者？有，鲁迅大约要算一个——在解放区，鲁迅一向受到前所未有的崇高评价，被称为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可对于即将到来的无产阶级革命时代，鲁迅始终保持着一份怀疑和清醒——中国历史的惨痛教训告诉他，不会有绝对理想的时代，每一个时代都面临着自己的问题。国外有没有？有——在俄罗斯，《古拉格群岛》的作者索尔仁尼琴曾饱受斯大林政权的迫害，长期流亡国外，可是当他以一生与之对抗的政权倒台之后，他的反应并不是幸灾乐祸——在他以诺贝尔奖获得者身份应叶利钦政权邀请回国的时候，他谢绝了来自官方的高规格接待，避开火车站欢呼的人群，自己搭乘一列普通列车沿途考察俄罗斯社会，以巨大的社会责任感和敏锐的政治洞察力，批判现实，写下著名的政论三部曲，对新时代进行了尖刻的指证。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永远的清醒和怀疑，他们可以放弃很多东西，却绝不放弃批判的立场，亦即一位伟大知识分子面对时代必不可少的独立思考精神和独立人格。

知识分子——既不被权力征服、也不被资本收买的人，我们愿意把仅有的尊敬和热爱全都献给你们！你们那权威的光亮的头颅，就是良心和正义的象征，是当代中国人永远的希望！可在当今社会，除了找到余秋雨、张召忠之类热衷于在电视上大出风头的明星学者之外，标准的知识分子面容模糊，集体失踪。难怪有人在“寻找”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当代中国血与火的生存斗争中，知识分子你在哪里，你跟什么样的势力站在一起？

并不是每一个好孩子都有糖吃。大多数人两手空空，看着时代的夕阳落山，回到命运的无边黑暗之中。对于大多数人，时代就是希望被慢慢揉碎的过程。随着时代绳索的慢慢收紧，机会正在变得越来越紧俏。

有一则寓言说，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我不是狐狸，也无意为狐狸辩解，但我有证据证明，葡萄有时候真的很酸，即使这里的葡萄很甜，未必就没有很酸的葡萄——狐狸说的并不全是谎言，也可能恰恰说出了某种真相。而我想说的是：吃不到糖，就吃点苦吧，苦也有苦的好。苦也是财富的一种，而且有可能是时代财富中最有价值的那一个部分。苦难成就伟大的艺术，苦难也可以写进高贵的诗歌——谁的诗里如果没有苦难，谁的诗就永远不可能获得金属的质地和重量。从来不愿意走近苦难的人，也决不可能真正理解甜美，他们就像白蚁从这个世界上急急忙忙蜂拥而过，后面只留下一排可耻的粪便，别的什么也没有。

在争着吃糖的时候，为时代承担起一点苦难吧。苦难是生存必不可少的时代之盐，大家都争糖吃的结果是，时代苦难这笔无比丰厚的财富无人认领。说到底，糖又有什么好吃，一味吃糖吃不出好身体，过量的糖那不叫糖，叫毒。

本文2005年首发于网络，后收入诗学随笔集《绝对的力量

——刘诚博客二年》，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