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你说,我住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庄里,住在那个村子里的人,我都认识。从我呱呱坠地的那天起,我就开始和这个村庄打交道了。我出生那天,村子里出了大大的太阳,一整天照在我家的瓦房顶上。村子里的人对着我的祖父说“李村长,好福气啊!吉星高照,大福临门。好兆头啊!”我的祖父笑的合不拢嘴。
我出生的那一整天,家里来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有的给我送衣服,送红鸡蛋,还有的送来大米,隔壁村的张老三还特意走了好几里路来给我送来银手镯。他们不厌其烦的对我的祖父说着,李村长,恭喜恭喜!好福气啊好福气啊之类的话。然后我的祖父一整天都笑得合不拢嘴。
我,一个男孩,我的祖父的长孙,出生的第一天就得到了很多人的敬仰。我穿着村里最贵最体面的衣服,在村里的唯一一条铺着青石板的道路上跑来跑去,吸引了村里众多人的目光。
那时候我觉得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很奇怪。因为任何时候他们都可以掌握我的任何信息。比如,哪天我学会了走路,哪天我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脑袋上肿了一个大包,哪天我中午没有吃饭,哪天我新长了一颗门牙或者掉了一颗门牙等等。然后他们总是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给我的祖父道贺,他们说“李村长啊,恭喜您,您的大孙子这么快就学会了走路,以后肯定能干大事啊!”或者他们会请郎中来给我瞧病,给我送来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
而我的祖父呢,一直就这样,对我这个长孙的出生甚是欢喜。不过偶尔他也有惆怅的时候,他指挥着村子里的每一片土地,就像一个将军指挥着他的战士。那些地,有的贫瘠,有的肥沃,村子是小,每年要么有闺女嫁出去,要么有几家添丁增口,如此一来他每隔几年要把所有的地“重新洗牌”,随后分给村子里的各家各户去耕种。然后,他会告诉他们什么时候种子要下地,什么时候开花,花开成什么样子才能结出最好的收成,到几月份收割才最好。最令人苦恼的就是分地了,村子里的每个人都想分上好的土地,可是那些贫瘠的土地谁来种呢?我的祖父越想越觉得苦恼。后来,实在没办法,祖父就决定让村子里的人抓阄,决定谁种哪块地。
那时候我觉得我的祖父简直无所不能。他能把村子里的每件事都处理的有条不紊的。有人说他还会看风水阴地,看天象凶吉,他在家里用一本《玉匣记》就大概能算出什么时候村子里会发生什么事。比如,他觉得这一年村子里可能会遭干旱,他就会提前一个月通知村子里的人蓄好水,带他们建蓄水池。后来那一年秋天果真遭了干旱,隔壁许多村的庄稼都干死在了庄稼地里,唯有我们村的庄稼保持着往年一样的收成。所以,在我们那个村子里,从来没有受过什么大的天灾。
唯一一次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村子里的庄稼全冻死了。那一年冬天,全村几乎颗粒无收。
“那是我们村里经历的最艰苦的一个时期,也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年!”我的祖父说。
刘老二有个儿子叫老油条
刘老二住在我们村的西头,他是一个做棺材的木匠,给人做了一辈子棺材。他有个儿子叫老油条,长得尖嘴猴腮的样子,皮肤长得跟黑炭似的,一双大眼睛黑不溜秋,还两只尖细的小耳朵。每次看到他的样子都让我想起老鼠。
“这小子和刘老二小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我的祖父说。
其实老油条的名字不叫老油条,可是我们村里的人都叫他老油条。他是个慢性子,在我们村里,他是唯一一个上学永远都会迟到的人。从他家到村里的学校大概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他硬是要走上两三个小时。每天他六点多起床,穿好衣服,然后拿着刘老二捏好的饭团,背着他那个脏兮兮的书包慢悠悠的就出门了。
“小子,给老子好好念书!不然,让你跟着老子给人做一辈子的棺材。”刘老二大声地叫唤说。
破旧的大书包松松垮垮地趴在他又瘦又小的肩膀上,他穿着一双大拖鞋,走起路来一拖一拖的。马路也被他拖得沙沙响了。村子里的人只要听到拖鞋和马路摩擦的沙沙响的声音,就知道是老油条出门了。他每天要在村西头的那条河里抓很久的泥鳅,直到他觉得他要去学校上课了,他就不待在那里玩了。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在那里抓到过一条泥鳅,就算是一个小蝌蚪,他也没有抓到过。可他就是觉得那里有东西可抓,当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抓到过。他在路上时不时的看看花啊看看草的,偶尔看到庄稼地里有田鼠在偷吃粮食,他就会把它们都赶走。他就这样慢悠悠的走啊走啊,快到学校的时候,他就发现其他小孩都放学回家了,然后他也跟着他们一起回家去了。
老油条是没有母亲的。至少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听说老油条的母亲在他出生之后就离家出走了。因为刘老二家太穷了,连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住的都还是很多年前祖辈们留下来的土坯房,这房子比我们村里的任何一座房子的年龄都老。下雨的时候屋里就和水池子似的,风吹着屋子摇摇晃晃,感觉它随时都要塌下来。这房子真的太老太老了,几十年了,慢慢的被雨淋老,被风吹老,被太阳晒老。
女人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所以在老油条出生一个月后,就毅然决然地走了。女人想起当初媒人说的什么青砖绿瓦,富贵人家之类的话,觉得有些可笑。
老油条就跟着刘老二一起生活了。
老油条真的是我见过的走路走得最慢的人。我念三年级的时候,他就念一年级,后来我到镇上念初中了,他也还在念一年级。
等了一夏天的知了
那是很久远的一个夏天了,那时候我还很小很小。当然,那也是一个很遥远的夏季的午后,空气干燥的简直无法形容。树上的知了吱吱的叫个不停,我一个人百无聊赖的站在后院的那棵树下,我想看看这些会叫的小家伙到底长什么样子。我想等它们一出现我就赶紧抓住他们,所以,我必须得全神贯注的盯着那棵树。以防那个小家伙跑出来了我还没有准备好,错过了时机。你知道的,对于我—— 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孩子来说,这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严肃的事。所以,我不敢有丝毫懈怠。我就一直站在那里等啊等啊,有时候我等的着急了就使劲的抓着那棵树摇一把,可是我发现我的力气太小了,我才四五岁大啊,哪里摇得动比我的胳膊还粗的“大”树呢?所以,我就只能趴在那里等了。我等得累了的话我就去找隔壁的小石子玩弹珠。
小石子是我们那群小孩子里玩弹珠最厉害的了。我们都玩不过他。他好像从来就没有输过。他每次都会赢好多好多的弹珠回家,有时候一个衣服口袋都装不下了。我们那时候羡慕极了。我们想要是我们也有这么厉害该多好啊!我也就可以有很多很多数不完的弹珠,永远也玩儿不完。可是,我们从来就没赢过他。后来我们也就没想过要赢他了。
每年到了夏天,那棵树上的知了还是不停的叫啊叫。我经常去看,可我每次都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它到底藏在了哪里,当然我更不知道它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我觉得这是件很神奇的事。我想它为什么只在夏天叫呢?冬天他们跑到哪里去了呢?他们有自己的房子可以住吗?他们一天到晚的叫,难道不会累坏嗓子吗?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我觉得想这些问题想得我脑袋都快爆炸了。后来我干脆就不想了,我想这应该是大人思考的问题,我还是个小孩子,怎么想得出来呢。这样想我就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
再后来,我忙着上学,考试,拿奖状。我更没有这闲工夫来思考这些了。它太幼稚太浪费时间了!后来我也知道,也没有大人会去想那些问题。哪一个大人会思考这么滑稽幼稚的问题呢?他们都忙着打理自己的家庭,忙着挣钱,忙着吃饭,喝酒,抽烟。而我等了一个夏天的那些知了,我也还是没有见到过。
远去的村庄
很多年后,我离开了那个村庄。我离开了祖父的村庄,离开了刘老二的村庄,也离开了我自己的村庄。我离我的村庄越来越远。我离我的庄稼越来越远。
我渐渐的忘记了很多事。比如我是什么时候长的第一颗牙齿,我从椅子上摔下来的那一次,我有没有哭,老油条到底读了几个一年级,村东头的那个黄痞子后来是怎么死的等等之类的事情我是一件也没有记清楚。我觉得我忘记的事要是加起来应该有满满一箩筐了。这让我觉得很苦恼。我在这个村子里活的这么些年,就像是白活一场了一样。我觉得不管怎样,我本该记住点什么的。至少说明我在这个村子里是认真好好生活过的。可是我记得的东西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比起我忘记的那些事,这实在太渺小了。
这些年来,我不停地走,我的村庄在我的身后越变越小,直到最后再也无法看清,我也还是在走。我好像一点都不觉得累。
可是我走得越远,心里就越是慌张。我时常在梦里见到我逝去的祖父,他无助而悲伤的望着我,对我说,“孩子,快些回去!我们的村里的房子要塌了,你快些回去,修好它!”
可这么多年了,我也从没回去过。我想我早已认不得回去的路了。
后来,我听说,刘老二得中风成了植物人,老油条后来也不叫老油条了,他继承刘老二也成了木匠,给人做一辈子的棺材。而我家后院的那棵树,也长粗了许多,我想,我等了一个夏天的那些小知了,也应该长大了吧!
所有的时光都慢慢老去了,而我的村庄,也在变老,连同它所有的桎梏。
终究是,成为了遥远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