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政府VS小政府：大小之下藏着什么鬼？
撰稿/刘诚

观察国际政治经常遇到一个有趣的问题：一些人要搞大政府，另一些人要搞小政府。大，大到多少为好？小，小到多少为佳？大与小的临界值在哪里？并无权威标准，结果常常为此争执不休，甚至搞到剑拔弩张，不共戴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仅仅是大一点和小一点就这么严重吗？大小的后边藏着一个什么鬼？
进一步观察，我们发现凡是崇尚自由市场的国家大都倾向于小政府，凡是实行或倾向于计划经济的国家，大都倾向于大政府。可是我就要问了：为什么会是这样？
大当然有大的好处。政府大了，办事的人多，什么事情都有专门机构去做，分工更细、更专业化，众人拾柴火焰高。大政府，有利于统治，因为它大啊，什么都敢管，什么都能管，如果管不了或感到力不从心，可以随心所欲地扩充政府编制，政府的雇员可以不受限制地无限度扩张，变得越来越浩浩荡荡。我们常听到的一句话，叫“集中力量办大事”，我们的政府可以说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强大无比，没有我们政府办不成的事；在我们这里，大政府是天经地义的，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前，政府的大一向被认为是制度优越性而受到肯定。
往往这样的社会，人民对大通常像吸食大麻一样十分地过瘾，沉浸在一种大的幻觉里，以为政府大就是国家大，政府强就是国家强，国家强就是民族强，且对此坚信不疑。有人看到美帝大使到中国来上岗坐着三等公务舱，那个声称“代表亚州”的芮某钢居然敢紧追不舍、咄咄逼人地质问人家：你们国家是不是缺钱？意思是，你怎么这么寒伧，给你们国家丢人？
与此相反，小政府相对来讲管的事情就少很多，许多事情都得让民间自治，它只管国防、外交、预算、救灾、社会保障等民间管不了、不只是无利可图、反而动辄花费巨资来做的大事，其他的都交给民间自己去做。力不从心啊，国家制度对政府限制甚多，连新闻媒体、连军工和航天都任由民间自己来办，而民间自己做来因为有利可图当然高兴，于是智慧和创造力全面激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慢慢地整个社会都盘活了。
小政府面对的往往是一个强大的民间。奇怪的是，大凡这样的政府根本不怕民间强大了会颠覆它——当然也不会有人想到去颠覆它；大家知道所谓政府，不过是给民间办事的机构，维持秩序的，不是来“统治”的，真正统治它的权力实体只有一个，那便是人民的意志；它和民间没有冲突，更不是你死我活，民间不会想到推翻它。如果这个政府真的不称职，大家不喜欢，民间觉得选错了，需要换掉，只须投票把它和平地换下来就行了。没有暴力，没有冲突，一切井然有序。这样的政府就算关闭一年半载，社会照常运转，据知美国仅川普第一任内就有多次政府停摆的记录，美国社会并没有乱，更没有崩盘。
然而事实上，自从有了政府这种东西，它便有一种永动的、永远也改变不了的倾向，那便是扩张。它会扩张，扩张，再扩张，很少自动缩小，如此则除非改革，或者通过革命换上新政府，它会一直扩张，直到再也支撑不住自己庞大的躯体而自我崩溃。也正因此，官僚主义成为这个世界一切政府的痼疾。政府这种东西，无论是哪一种政体，从全世界来看它一直都是扩张的，至少都有一种扩张的倾向。也可以说，它像从婴儿到成年一样总是在长大，扩张就是它生命的过程，就是它存在的方式。稍好一点的，往往也对扩张自身体量和权威，充满了某种跃跃欲试的冲动。除非清醒的政治家才看到或者愿意刀口向内，为自己瘦身，但这要看是不是触及根本，如果只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很快它又进入了新一轮的扩张周期。
一些花言巧语的专制国家无一例外都喜欢大政府，有时甚至达到了执迷的程度。他们相信政府万能，事实上他们的所有措施、办法无不朝着政府万能的方向决尘而去，谁要是讲缩小政府、弱化政府职能，无异于从他们身上割肉。在一些国度，政府通常无限制扩大。苏联不必说了，比如伊朗这样的小国，在国家军队之外还有统治者的私人卫队，号称“革命卫队”，且属于精英中的精英。北朝鲜，叠床架屋的党政体系之外还有专为金家搞钱的38号办公室，专供金大将军寻欢作乐的欢乐组，还有各种各样的私人秘密组织，其日常用度无不是从国库支付。伊拉克的独裁者萨达姆在位时，场面排场也很大，各类办事机构应有尽有；利比亚的独裁者卡扎菲，更是别出心裁地搞出一个全由美女组成的保镖团队，全天候随扈左右，专职保卫自己，成员均为全国范围精挑细选的清一色美女，看上去特别养眼不说，还一律经过严格的训练，格斗擒拿强攻突袭样样厉害。这样的政府，想小也不能小。在某些特殊的历史时段，有时连一些自由民主社会的杰出政治家也不得不迄灵于大政府，如二战巨人罗斯福，为了摆脱经济萧条，就把政府搞得比较大、比较强，史称“罗斯福新政”。为了说服人民答应他们搞大政府，他们会先向社会许诺很多很大的福利，让你觉得政府真的是为大家好，等到发现这些许给你的东西到了一定的时候他仍然可以找个理由轻而易举地收走，又或者当人们发现，它原来用一大堆美丽的空头支票哄骗大家把政府搞大之后，大家得到的反而更少，最后甚至变得一无所有，这时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强大的武装到牙齿的政府就站立在你的面前，你能拿它怎么样？不接受吗？斩杀你没商量。
正如美国总统唐纳德•川普所说：“我们不敬拜政府，我们只敬拜神。”政府有什么可敬拜的呢？它历朝历代都有，只解决秩序和分配，并不生产财富；也不是天然智慧，常常人浮于事，相互推诿，官僚主义盛行，干好事也干蠢事；政府里做事的，有好人也有坏人，而且政府里面如果出了坏人，常常会坏到离谱，给国家和人民造成难以估量的重大损失。英雄反而是在民间，政府换了不知凡几，民间却一直都在，正是它，支持着政府走马灯一样不断变换的庞大身躯。
究竟是大政府好还是小政府好呢？表面看是大和小的问题，其实并不简单。关键中的关键，在于你不仅要小，而且要有益于国家社会的长治久安。也就是说你可以尽管小，但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政府的架构都是科学的，很严密和完备的，虽然小，整个社会却运转自如，井然有序，不因为小而生乱；或者发生了乱子很快便能够得到处理，不至于因为小而陷整个社会于混乱，反而因为向民间释放了更多的资源，整个社会看上去更加活力迸射，欣欣向荣。而那些政府越来越大的国家，除了他们的统治集团好大喜功，喜欢大排场、大场面之外，其实也有一个不得不扩张的苦衷——你看到它是好的，似乎强大无比，其实只是一包烂渣，充满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和斗争，没有那么多人死死地看住，简直一小时都不行，因为到处都是乱源，到处都是干柴还伴随着乱蹿的火苗，他怎么敢真正弱化政府、开放社会？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在这样的国度，政府一定是不断膨胀的。政府越来越大，对社会的控制力越来越强，越来越强还要更强，唯恐哪里出个乱子，所以各级政府会自动想办法扩充编制，整个社会的负担也就越来越沉重。有时中央政府也觉得负担太重，想适度收缩一下，撤并一些机构，裁掉一些冗员，但地方政府不干，往往阳奉阴违想尽办法抵制，结果你会发现刚精减不久，地方机构却又悄悄地扩张起来了。在这样的国家不只是政府，国有企业也像政府一样强劲扩张，管理人员越来越多，一线干活的却越来越少，这些国有企业和政府一样，得的是同一种病。九十年代我曾去几家国有煤矿参观，这些煤矿本来有很多正式工，可正式工都知道下井危险，就招来许多临时工下井挖煤，结果原来的正式工大都坐了办公室，管理层越来越大，它和政府得的也是同一种病。政府的大与小，看上去是一个体量大小问题，其实是一个政治问题，根子不解决，任何聪明的顶层设计都没有用——你革掉了几个机构，裁撤了一些冗员，过一段更多的新机构换个名称又回来了，同学老乡、七姑八姨纷纷要求进入，在这些机构里谋一个差使吃粮，它压根小就不了。
那么，政府究竟以多大的体量为好？这也许取决于国家的幅员和人口，但也有一个简单的指标，这便是一定要尽量小，小到它知道回归自己的本份，小到它搞不过民间，小到它势单力孤，只有必不可少的一些雇员，小到它只是一个看守，一个维持会长，永远无法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小到它知道国家的钱不能乱用，动用国库的一个子儿都要打报告，经过国会一关一关的复杂程序批准。哪个政府上台，还要经过公民一人一票选举授权，否则连政府的门都摸不着。小到它没钱修建超豪华的政府大楼，结果政府大楼都是整座城、整条街最寒伧的；小到它明白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小到它根本不敢强拆，只要人家不愿意搬走，连公共利益所系的机场建设也只好给平民百姓绕道。小到它常常没钱可用，想大手大脚却大不了，想巧立名目加税，却过不了国会公开听证关；小到出一点点差错就得给国民道歉，甚至下跪请求原谅。小到人人看不起政府的官员，大家都各有远大前程，懒得去考那个公务员，结果精英们纷纷用脚投票，一个个离开这个看上去没啥大前程的行当回归民间——话说回来，又不是啥创造性的劳动，只不过是给国民看家办事，要那么多精英做什么？
平民百姓千万不要相信政府万能的鬼话，政府万能问题就大了。事实上，大政府只对官方有利，对民间一点好处也没有。很多人以大为美，以为政府强大就是国家强大，就是民族强大，动辄“我们政府”云云，其实政府是政府，雇员是雇员，千万不要以为在政府里做事，就等于政府，你只不过是它的一个雇员而已。你是一个县长，你不是政府；你是一个省长，也不等于政府。你做了再大的官，都不等于政府，只不过是政府的高级雇员，最终有一天还会回到民间，加入“我们人民”。政府是铁打的营盘，最终到老了，你还得被政府吐出来，吐到社会上，重新回到“我们人民”。你这一代可能通过机遇加努力，和政府实现了牢不可破的“捆绑”，看上去就是政府，但不能保证子孙后代也能实现这样的“捆绑”，他们有一天仍将回归“我们人民”，这是无法掌控的必然归宿。你要政府那么大、那么万能做什么？它大了，你的负担就重，因为政府靠纳税供养，而你是纳税人；它相对地大了，你就相对地小了；它特别特别地大起来，你就特别特别地小起来，到最后只有仰望的份了。它太大了，就趾高气扬，花天酒地，无限度地挥霍民脂民膏，你却不能指责它，也不能换掉它，只能看着它干瞪眼、生闷气。它太大了，就自我感觉特良良好，以为自己就是人民的意志，或者随便就可以“代表人民”、“代表亚洲”、"代表世界"，随便骑在“我们人民”头上拉屎拉尿，仅是那个体量就足以压死你，而你却只能忍受。他成了主人，你就成了奴隶，因为你如今百无一用，只剩下一身的贱骨。
此前在网上不时看到有落马官员亲属维权曾心生感慨。这些高官在位时，本可以为缩小政府做一点好事，不要动辄以“维稳”的名义扩张政府权力，让政府变得那么庞大，那么万能，而是尽其所能地向民间多释放一些空间，让民间尽量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可他不，而是比任何人都要更卖力地让政府变得更大、更万能，拼命地打压民间、削弱民间，拼命地鼓励告密，堵塞言路，这在他们那个位置上来说是执行职务，也许本无可厚非，可当他一日倒台了，权力作废，或东窗事发，沦落成了他拼命强化的那个体制的阶下囚，这时候才知道政府太大了原来不好，因为他忽然发现连自己也没地方说话了，昔日仗势欺人、威风八面的家属现已沦为上访的刁民，一样被黑监狱截访，被视为政府的异己力量。在位的时候你在干吗？真正的做枷自缚，自作自受。
同样的情况我们在历史上也曾一再看到——最著名的一次发生在秦国边境：赫赫有名的秦国变法功臣商鞅失宠，眼看要被抓捕杀头，只好带着家人连夜逃到关下。本想匿名投宿客舍，未料客舍老板说，商君之法，如果没有证件的人住旅馆，我们要受连坐之罪。商鞅不敢拿出证件来，于是没有地方住了，最后走投无路，只好重又回到秦国，被官方抓住，车裂而死。
因为这一段公案，历史上留下一个著名的成语叫“作法自毙”，见诸太史公司马氏《史记•商君列传》。
小政府，大社会。在目下中国社会，是让政府更大还是更小已经成为一个关键指标，成为我们观察改革走向的一个窗口。
2020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