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19日星期三 🌤

命运 · 生命穿过神的走廊(作者/刘诚)

发布日期:2025-06-11 14:58:00   浏览量 :17
发布日期:2025-06-11 14:5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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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 · 生命穿过神的走廊


第一章 春·追逐与奔跑


众生的合唱,惊动了一块石头的梦境


这是春天的早晨;一块平常的石头

从沉睡中睁开了群星璀璨的眼睛

这就是我?而我是谁?来自哪里?此刻又去往何方

这来自众生的歌唱代表神的旨意

惊动了睡眠中的大地万物的安宁

多么伤感、满足、浸透母爱的仁慈

而我,只能加入其中的一个声部


这悄然上涨的河流!它淹没了石头

将码头上系缆的船只轻轻摇动

带来了远方积雪悄悄融化的消息

以及有关雪鸡和雪莲花期的消息

悄然而来的流水因清澈更见冷涩

我阳光之下悄然上涨中的河流!……

这孕期的嘉木!在绽开第一片绿叶前

是它们最先鼓起了密如繁星的花蕾

桃花,梨花,李花和桐花的林带

像大片的云彩一样降落于村庄一侧

这是被春天的神箭最先射中的一群

从它们幸福的伤口里,流出三月

雪、阳光和少女对于生活的向往


这横空拉过的鸟群!这堂前的家燕

在微雨的黄昏上下翻飞,掠过了人们的头顶

它们曾经在第一阵秋风中悄悄离去

最终,又被牛背上横吹的短笛召回

大神的名花还没有真正开放

它们已经在向浓妆的三月隆重地皈依


万物的合唱,惊动了一块沉睡的石头

而我只能属于其中的一个声部


时间里的旅行开始取得新的形式

死亡就在身旁,而大路继续延伸

坟墓不胜寂寞,开始换上彩色的盛装

草的手,动物的手,植物的手不为索取

为万物共享的欢乐,像菩萨的万手

纷纷伸向了头顶暖风轻吹的天空


这也许是漫长旅程中惟一的机会

隧道的入口,生命曾经穿越的拱门再次打开

未曾经历的命运怀抱强烈的悬念

对这个季节的生灵一一开放


原野如此宁静和深邃,包含秘密

血流在加速。越过织女和流云

我在奔跑中大口呼吸着带露的空气

午后的风琴已经在远方停歇

而怀念的内心依然暗潮汹涌

总有一种事物像胆怯的鹿群

在体内的某个地方东奔西逐,躁动不宁


总有一种看不见的事物在远方升起

这样缓慢有力,像是上帝的意志

这样慵懒,让人想见隐秘中温柔缱绻的性事


只要是劳动者,都将在这个季节出行

赶在雨云前,将谷物的种粒播入泥土

大地将在这个季节里变得温情

这里的经历都将在最后沉淀为记忆,唤起往事明灭

成为月下一次追忆中最本质的内容

时间何其迅疾,生活又何其公平

转眼间已经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现在,我站在外围向你们投去羡慕的眼神

这不是新一轮轮回的平淡开始

这是受孕的季节,所有的命运都将在这个季节上路

最终各执利器,走上生存的桥梁


我喜爱清寂,留恋冬天的高远和净好

一直想接近仁者的境界、冲淡的境界

甚至敬仰死的庄严、崇高、无欺

但这一切并不构成对于生的排斥

像一颗葡萄,经过了激情燃情的岁月到达成熟

最终,通过腐烂走向宁静


让我站成一棵树、一棵平常的乔木吧

让我越过世界的门槛重新拥有生活

拥有梦想、力量和超越的激情

树木、青草、动物,包括名目繁多的菌类

在这个清亮的早晨,清风吹动白云

我将与你们一起重温那些不同寻常的时光

经验生命内部青春和戏剧的场景


我见过南方古老的悬棺、埋葬法老的金字塔

银川以西风沙之中古老的西夏王陵

佛家坐化之后塔的密林和铁路沿线

那大批坟墓聚集、苍凉起伏的山峦

听说过雪域高原的天葬和渔民的海葬

那焚尸的火焰和低沉压抑的场面

所有的一切都在叙述着死的圣洁和庄严


我曾登上关中平原那高大的秦陵

在雪中,与地穴中威武雄壮的俑阵突然遭遇

它们在何时覆灭,又将在何时复活

严阵以待的铜车马,仅仅听命于谁

暴君的坐骑奴隶的军队,灰飞烟灭

死亡的符号,以另一种形式进入了永恒

暴露了死亡的空虚、无奈和苍白


……哦,不幸的村庄

是谁在这个春天,走完了人生秘密历险之路

一个人就那样被男人们抬出村庄

另一个人被悲伤的男人抬出村庄

死去的人埋在人们必将经过的路旁


死亡为滚滚而来的生存开辟道路

死亡是一种强调,人类的价值存在于死亡之中

死亡是永恒的门票,它不能制止春天

在生存的道路上快速奔跑的脚步

我们拒绝从天空的道路再次返回

我们将在死亡之前重新上路,在原野上

将生的颂诗再度唱响


一群天使在黎明的河边奔跑、追逐

云帆划过星光暗潮汹涌的河流

逼入云霞;抬头寻找业已消逝的岁月

只能看见它们渐渐远去的背影

一群年幼的神明此刻列成方阵

在天河一侧绿草地上轻声歌唱

能说你们的一切都是盲目的吗

孩子们,盲目是你们的歌声,还是奔跑的脚步

哦,不。你们总是站在世界的反面

你们的严整、团结及和谐、净好

反衬出世界的破碎、肮脏和猥琐

你们穿戴一新站立在时间的源头

像海浪一样的歌声从那边涨起来了

这里的一切同这个季节的外观非常匹配

生命的带火者,你们勇敢无畏

谁也不可能将你们欺骗和阻挡


接下来,你们将集体穿过黑暗的长廊

像长途跋涉的光芒集体穿过黑夜

所有的门都将为你们的到来打开

世界因为你们的加入而加倍新鲜

越过无人看护的山谷,你们将背负青春

在群山与大海的波涛之上滑行


接下来,你们的船队将越过沉船

驶入一片水光闪烁、星光灿烂的圣境

最好的声音不在别处,就在人的内部

让我自上而下,有一次透彻的沐浴吧

拒绝了丝竹、云板、铜器和皮鼓

来自灵魂的声音,反过来用双手将灵魂摇动


河流依然在上涨。但愿河流的悄然上涨

不要惊扰了植物和冬眠动物的梦境

但愿初潮的春水不要在明月之夜完全失控


铁轨依然弯曲;两岸的村庄守护平原

雾稀薄到无;但远山还是看得清的

两三个人走上了苕子花和油菜花盛开的田野

河流的道路上,走来了村女和流云


山桃花点亮了原野的第一簇灯笼

再过一段时间,麦苗将更加青葱

再过一小段时间,桐花的林带和

石榴花的林带将把整个村庄团团围拢

雨云低垂;有一声轻雷若有若无

但动物们知道,一场及时的好雨

将在一个平常的夜里再次发生


而你还等待什么?美丽的牧羊女呵

山顶上皑皑的积雪最终融化于三月

再过一小段时间,油菜花将在河流的两岸

翻晒真情,为你们铺开无边的金黄

当阳光下的一切进入一次盛大的流动

世界将抽象成一条河流的形状

神的女儿手拉手经过瓦蓝的天空


第二章 夏·苏醒的情欲


在河流的上方站立着年轻的众神

年轻的众神,现在是夏天,大鸟高飞

天正蓝,云正白,风正劲,花正红

我愿用大轿,用人类的手臂和肩膀

将你们庞大的躯体,抬入海洋那面漆黑的森林


现在是在夏天,河流上涨,庄稼生长

我愿意在午后,在一个清亮的早晨

将你们遗落在大地的溪流梳理停当

抬着你们的身体跋涉万里,去到那遥远的海上


在这个星光照耀的夏天里,爱人呵

我将不再劳动,而是无所事事、尽情游荡

除了你,谁也不能将我真正挽留

你听你听,谁在小河那边吹响了久违的竹笛


在这个夏天里,田蛙声织知了声倦

我将重温年轻时候那些欢乐的时光

一条小路在傍晚的林间曲折穿行

经过了密林中一些无人守护的村庄


在这个夏天里,我将暂时中止写作

然而我终将盲目,像置身于黑夜

像热恋中的男女急于编织燃情故事

丑陋的生存,通过爱情赢得了内容


每一棵树都比我更高,也更长久

每一条盘旋扭曲的树根,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看不见起伏的山峦的神秘走向

所有的山峦都被茂密的植物遮蔽

在这片树林中惟有我是一个新手

我不可能比狮子更威猛,比狼更残忍,比猿类更清醒

将通过这片雨林抵达秋天的澄明


但是,哪里是人生常胜不败的道路

哪里是一个人灵魂再造的第二亲娘

歌唱着、怪异舞蹈着的女巫呵

请将神水弹向我的内心吧,我热爱这片密密的雨林

请为我讲述林中流传百代的故事

请为我指点登堂入室的秘密小径


蛇穿行于丛林;猛兽盘踞于神秘的洞窟

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雨袭击了原野

密集的拳头砸过林中每一片阔叶

我也许就是童话中那淘气的主角

在这片猛兽出没野狼嗥叫的密林

必有一处适于我造屋定居沉睡百年

在众多的秘密小径之中

必有一条曲曲折折,撒满陈年的落叶


我是一个探险家,独自进入了这座漆黑的森林

我被险情迷恋,被狂热的激情推动

我被夏天夜晚一簇走动的明火

引入林中一片陌生而神秘的池沼

我等待黑衣的女巫,神秘的老者

只有她指给我走出迷宫的道路

她手中的魔棒将消失一切,再为我变回一切


情欲像野兽的秘密运动发动于地下

情欲是一条偏执的河流,有泛滥的倾向

情欲以力量的名义使肉体饱满结实

它掩盖生殖的真相;情欲不管肉体

情欲仅仅将肉体分开;将蠢笨的肉体推向极端

现在是夏天,古老的河流不胜酒力

因情欲的泛滥提前进入了高潮


现在是夏天,庭院里的故事仍在继续

而沉睡的情欲已经在雨后苏醒

睁开惺忪的睡眼环顾四方,天空倾倒

而水,水,曾经像母亲一样怀抱生命的大水

而今安在?歌声中远去的背影呵

你比生命更华丽,比阳光更灿烂

但至今依然遥不可及、遥不可及


到处是干裂的旱原、枯竭的河床

对水的强烈需要迫使我收拾行李

独自一人穿过了青春的狭窄拱门,再次跪倒尘埃

我在暴风雨前的原野上赤足狂奔

我双手高举诗歌穿过完整的黑夜

我感到沉睡的情欲正在缓慢苏醒


它在血液中说话,像汹涌的冰块穿过峡谷

它兵临城下;我显得弱小而无助

命运的飙车滑向拿出生命当众焚烧的夜晚


现在是夏天;山风渐歇,骤雨初停

我感到一座迷乱的星空在渐渐降临

我相信在所有的星座中,必有一颗搭载着我的命运

在所有河岸中,必有一条是属于我

正如属于所有人的月亮,也属于我

在黄昏的树下必定站立着我的女人


是否以爱情占有一个女人的全部

是否?——现在是在夏天,一切都是允许的

我的女人呵,让爱情的马匹回来

爱的栗色马,已经在荒原上流浪太久

这里有村落,有最好的青草地

青草地旁,是小桥流水的场景


平常生活里的情人,我看见了你羞涩的红晕

让我们相约在星光亮起以前的街头

任凭什么也不可能用一把长刀

将狂热恋爱中的两性最终分开

这是另外的国度,通行奉献和暴露

只要愿意,一切都是允许的


看来我们都是爱情的嫡生的长子

看来我们都指望得到爱情的荫护

看来我们必得穿上它给定的衣裳

才能从容不迫地成功穿越人群

一切都是允许的,但必须以爱情的理由

离开爱情的光辉,将成为淫荡


我的女人沉默无语;她仅仅为我而来

最后的女神,手持名叫幸福的黄花

耐心守候在我此生必将经过的路旁

她携带着一些朴素而实在的许诺

她不用语言;用美的秘密武器捕获了我的一生


我的女人沉默无语;她是向阳的窗口

我从这里洞见天下所有的女人

美,是她征战杀伐的秘密武器

我的女人是温润腥咸的海风,从南方来

而我是草,活着仅仅为了证明

一条叫做望风披靡的古老成语

她不应当进食,不应当消化和排泄

是向爱而生的尤物不应当烦恼

仅仅居住在爱情的隐秘的内心

她来自仙女的凌空高蹈的行列

代表肉体最光洁、柔软的一面

哦,我的女人,你犯了什么错

如果有错,就让我走上前去顶罪吧

不该把你从高远的天庭流放民间


我的女人她沉默无语,像一匹

踌躇满志的母马被我征服,我允诺她以幸福

并试图让她相信:我们的爱有苍天护佑

而我是天下最好的骑手,此刻跟着我

走进了一座名叫汉中的城市


我的女人是一部煌煌大书等待通读

我的女人每一章都写满新鲜的内容

如果是一首诗,我看见的只是它的若干侧面

她光华四射的散章和警句随处堆积

她显得神秘;她的含义正等待通读


我的女人,踩着碎步走过春天的青草地

她头戴星光的花环,快步向我走来

她驾着小船沿星光的大河顺流而下

像壮观的瀑布轰然跌落,进入了我的命运


一个男人在一生中将遇到多少女人

从女人的密林中匆匆穿过,而最终

女人的大水将把他的小船带向何方

这是命运的秘密:我的女人沉默无语

她的出场,改变了一个人漂泊的历史


所有的高潮都将在午夜悄然退去

燃烧的结果是不可逆转走向灰烬

一切的一切都将在虚无中悄然创生

再向茫茫无边的虚无悄然归宿

但是,爱过、恨过,已经足够


梦境使人软弱,而时间使人庄严

巅峰时刻,灵与肉的一致铸就了一段火焰的历史

在这片生活的高地上有八面来风

这是生命的真实道路,高过云端

在归于沉静之前走向繁华的极致


我不可能再次走入同一座密林

如果是一头鹿,我不会第二次在同一条河边寻找水源

如果是一只母羊,我会再次祈祷

不可能为同一只羊,第二次怀孕

一切都是惟一,过去的永远过去了

即使无比留恋,不可能再次开始


我们的生命、力量和爱情,连同我们的福

就像这林中的一切都来自太阳所赐

在落日提着命和黄金走来之前,我的女人

让我们从这里一直走向道路的远方

这是一片没有四季的雨林它在生长

这是一片阳光抽打的土地它在生长


第三章 秋 · 午夜的庆典


1

踏着玉米和高粱的波浪进入秋天的圣殿

经过了一座座城市和表面和平的村庄

在路上,我星夜兼程,并娶妻生子

遇见了收割者、怀孕的母马和仁慈的老者

在一个完整而祥和的梦境里

与代表仁慈、智慧和良知的老人不期相遇


第一阵秋风从那边吹来,吹红了山峦

天空的骄阳,敛去了炙人的热力

劳动的神呵,现在雨季已经过去

世界开始暴露出被夏天遮蔽的真实容颜


生活雍容慈祥的母亲,你始终站立在最高处

从那里俯瞰着茫茫人间芸芸众生

准备用天国的盛宴酬报人们

我们都是劳动的宗教里无比虔信的信徒

膝行在朝圣的尘土飞扬的长途


美丽、单纯、极其虔诚而无邪

我们所以敢于享用成熟的香蕉、苹果和成筐的核桃

敢于将一场充满悬念的恋爱推向极端

敢于在硕果累累的树下放声歌唱

在明净的秋天,我们会变成孩子

敢于在猎猎风声中围着一堆大火跳舞

将秋天怀中熟睡的秋虫一一惊动


你们贫困,却拥有最多的诚实和正直

你们痛苦,但却不改正直和忠勇

而劳动仍然是一个人成长的圣经

劳动的手,不会将你们引向地狱

只会引领你们穿过人生曲折的走廊

进入天国起坐喧哗、永不终场的盛宴


好好睡吧,劳动的人,我的父亲

母亲、兄弟、姐妹和众多的朋友,你们天各一方

现在,秋风正劲,夜色正浓,月光正亮

现在,诗歌吹奏的长笛刚刚停歇

有三位洁白的女神快步疾行而来

将你们一一接入富贵而遥远的梦乡


我们准备以劳动的名义穿过人群

在劳动的层次复杂的版图上找到一个位置

我们将劳动的新嫁娘拥入秋天的最深处

劳动使我精力充沛、热情爽朗

劳动使我多情和幸福;在形形色色的劳动中

我们将变得多才和完整


生命退潮的季节,河流收起了骚动和喧哗

所有的树叶被秋天的神一一收走

山野由红到黄,直到被大风吹干

这是属于我的季节;水墨的颜色在谁的笔底尽情挥洒

开始染尽所有苍山的表面


农事大体上已经完成;剩下的时间

可以出猎;可以做些越冬的准备

田野上,成片的庄稼被农人收走

偌大的原野显得空旷和忧伤;繁忙的播种以后

耕牛们相继回到简陋潮湿的畜栏

农具在角落里松弛着紧张的神经


一条曲曲折折穿过密林、撒满落叶的小道

一座圆木构筑的简陋平和的屋居

或一抹落日余辉映照下寂寞而灿烂的林带

或是抱着一大捆柴草匆匆入厨的女人

以及凭栏而立、呼唤归人的村姑

任意一处构成的画面都是杰作

无须一钱购买,自有价值连城


而城市:这座秋天的城市依然在产生罪恶

它没有河流;剩下一条河流搬运污物

真正的河流早已被欲望的大火烧干

它没有记忆;也没有传说中的未来

只有旺盛的情欲推动命运一路滑行

只有性的皮包骨头的诗歌开始粉墨登场


秋天,母亲独自一人回到乡下

秋天,一位俭朴的母亲被田野的神召唤

被秋天女神的手引领,回到了乡下


现在是秋天;天空高远树叶飘零

新翻开的土地又湿润、又平整

从村旁一直伸展到很远的地方

这是一万年的土地,响着音乐的土地

母亲本无所有,被种麦的幸福引诱

独自一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村庄上


母亲坐在秋天的河边浆洗衣裳

母亲独自坐在秋天的波浪之上

母亲过不惯城市,站在自家的地头

向高空声声唱远的雁阵久久眺望


恶棍还是恶棍,神还是神,人还是人

秋天,母亲只身回到灵魂的腹地

种植五月的阳光和无边的麦浪


比坟墓更安静,比老年的前额更荒芜

忧伤的泥土进入了一个新的孕期

它有许多的言语,已经化为风、谷粒和干草

牛羊的粪便、雨季绵绵不绝的细雨

和屋顶每日准时燃点而起的炊烟

成为诗的素朴的元素、诗的呼吸

但更多的语言已被秋天暂时中止,不需要再度说出


天边高大的彩虹已经撤走

向日葵为成熟所累,深深地低下了沉重的头颅

道路安适进入了一段休闲的时光

庄稼的掠夺者现在已经回到故乡

但是,这样美丽的掠夺可以原谅

庄稼的屠杀者放下屠刀开始享有一份生活的宁静

这样仁慈的杀戮可以原谅


把成群的牛羊都赶到畜栏里去

把干草码成垛;把房屋和院落清扫干净

一切都将在这个秋天得到清算

而午夜的庆典将持续直到天亮

把草秸以火焚烧;把死去的亲人抬走

把他们的尸体抬上高高的山冈

让他们在死后到达天空的最高处

成为秋天的圣殿里最后的神明


暴风雪还早;冬天缓慢的脚步还早

现在是秋天,世界开始变得怀旧

在农夫将新的诱惑重新播入泥土之前

可以幸福,可以愤怒和感恩

可以莫名地痛楚,可以奔跑,迎着风泪流满面

但是没有失败,也没有绝望


第四章 冬 · 回来的脚步


博大的原野上人群在缓慢地移动

这是一支以苦行寻找救赎的队伍

将准时到达天堂,但必得通过地狱

罪囚呵,巨网已经在远方张开

世间万物和在世的人群都将被它一网打尽


漫天的风雪将它们吹打成了蠕动的羊群

他们的内心装满了羊的情感和思想

而谁是最高处沉默的牧者安坐如初

仰望高空,惟有大风吹彻,他高高在上

任凭人群逼近了严寒壁立的边疆


最留恋的,也将是人间最沉重的

最留恋的,也将是必须抛弃的

在世的人们不可能真正拥有世界

每一个人都将放下尘世,走向命运锋利的刀刃

摸索中的手构成了饥饿的形状

在生与死的狭长地带久久滞留

双刃剑的独舞者在灯光追打的舞台

旋转如初:客人呵,请不要悲伤

将心灵向冬天的天空完全敞开吧

每一个人都属于这个悲壮的行列

每一个人都将在最后得到救赎


失落天堂呵,既然不能重新打造

必得以一生的苦行才有可能赎回

这是一支渴望得到救赎的队伍

在这支队伍里,欢乐像火种一样暗暗流转

指向灵魂不灭的最后出口


走得最远的,将通过天空的道路返回

飞得更高的,将在冬天的枝头落定

凡从冬天出发的,还是回来

进入大地上永不凋落的风景

是地球上最庄严高洁的季节

归来的脚步呵,在骡车夫的长鞭甩响以前

门从每一个方向为你们打开


河里的水一天比一天清而浅

树木的枝干一天比一天瘦而硬

河那面的山峦一天比一天远而淡

几近于无,风自上而下刻画入骨

天空中消逝了雁阵透彻的悲鸣

羊的眼更安详,牛的眼更安详,看得更远


沿着水银终生行走的绝壁

世界开始向下,继续向下;将落定

将回到元素,到最低的基础

但是留下河床;留下山上之树

和山下之树,和被伐倒之树

留下满川石头,被过去的手掏空


道路越来越白;城市越来越白

盲艺人的回忆越来越白、越来越高远

留下一块空旷的大地更加空旷

留下一座清冷的城市更加清冷

有两颗相邻的灯光被抢先点亮

又有一颗较远的灯被抢先点亮

这时候,有两个穿皮大衣的人从那边慢慢走来

但没有说话


一座村庄在正午的阳光下安睡

一座村庄,它那美丽的荒寒就在前方

这是我的村庄;除了过冬的粮食

它可能一无所有;美丽的荒寒呵

只是在这个冬天,才简洁如初、寂静如初

获得了铭心刻骨的透彻和深刻


谁最终收起了飞翔的愿望

经过了秋天的劳作,牛群回到了简陋的畜栏

穴居动物开始进入一次深深的冬眠

草木一天天变红,再一天天变黄

田鼠在簇新的草垛中找到了归宿

再不用在一片喊打声中四处逃亡

山猪和林麝也将在山的隐秘腹地

找到没有猎手张网以待的秘密家园


池塘里的水,很静、也很清澈

此刻没有水蛇游过,在水面留下清晰的游踪

土地在田野里保持着无言的忠诚

天空的蓝,很纯、也很淡

一队迟归的大雁拉过了去年的天空


我从远处向一座村庄久久凝望

我在一百码的距离内向村口的草垛久久凝望

一位母亲走到正午的阳光下

多么像我善良而慈爱的母亲

一个孩子带着家犬走到村口

多么像我年幼和无知的弟弟


这是母亲居住和成就的村庄

让我走进你的村子里去,坐在老树旁的石头上

让我以儿子的名义进入一座瓦屋

只有在冬天我才被她真正接纳

也只有在冬天才能真正进入一位母亲的灵魂

理解母亲,成为母亲


北风袭击了一座广场,但放过了血

北风清扫了一条大街和相邻的小巷,但留下了血

一条大河高贵的血液在天空流淌


北风收走了尘土和沿途的纸屑

这是北方吹来的寒风驱赶落叶

像驱赶着无主的羊群向畜栏那面运动

北风不管有没有人在风中行走

在街区那面吹响了尖利的口哨

一条大河的血正在冲刷天空的走廊


我听见它以宽广的音域在那边说话

仰面躺倒的躯体成为英雄的形状

而血,作为生命最顽强、最活跃的部分

像沉睡醒来的巨龙鳞甲闪闪

在大地荒芜的前额缓慢爬行


谁能登上冬天积雪的最高峰

除了星空,谁能比冬天的境界更大,也更高

夸父以后,谁将是它忠诚的传人

在太阳归来的路上,将千条河流一饮而尽

从白昼的波浪之上一路踏歌而来

一个诗人从怀中抽出一万行诗句

但他最终将低下高傲的头颅:只是在这里

他才进入诗歌,进入冬天的日子

一篇掷地有声、精瘦如骨的文字


北风吹过一条千年的大河掉头而去

北风吹过就向天空更远的远方走去了

只有血依然存在,而河流依然奔流在高空

孤独的行者携带着鱼和星光的家眷

在失落很久的家园最终被找到以前

宝贵的血液,仍将在大地荒芜的前额白白流淌

惨烈、凄艳的美丽仍将白白流淌


炼狱只在人间;在这个过程里

炼狱之火在穿过夜晚的走廊之后终结

水走到这里,将被冰层永久封存

人群走到这里,将最终就地死去

化入路边的坟墓,成为一把枯骨

而不被打倒的生灵仍将歌唱着独自深入

进入剩下的世界和一个劫后的星空


如果有思想,将产生于这里的智者

如果有诗歌,将分娩于这里的母亲

这月光下修长的河流,坦陈着无比悠长的眷恋

经受了岁月里极为遥远的跋涉

爱情将在这里沉淀为撼世的忠贞

财富将历经劫难在这里结晶为经验


还有什么没有做好过冬的准备呢

还有谁?那些坚持在高山之上的大树吗

而匆匆飞过的鸟儿们,请告诉我

是谁,在最后的时刻挽留了你们

第一场大雪还在等待中,而秋天已经过去

从你们忧伤而感激的眼神里

我看见了感恩的想法和万分留恋的想法


让我与一棵清贫的树木为伍吧

让我以忠诚的守望接近高远的星空

除了你们,不可能再有更好的朋友

我不打算对命运作任何修改;在未来的天空中

来者自来,降落于永不雷同的命运

而粗粝的风沙携带着沙粒的硬度

依然漫过岁月和流浪者苦难的边疆


1998.6—1999.8,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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