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艺术不可或缺的道德力量①
米勒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田园画家。在六十多年的绘画生涯中,米勒埋头作画,用细腻的笔触,刻划出他那个时代一般平民的心理和思想,表达那些生活融解在心灵里的秘密,以绘画表达生活中那永远的诗意。他的画以人物为主,素材多来源于日常生活的自然情境与《圣经》故事、特别是田园与农民生活,对田园与农民倾注了无比深厚的感情。在米勒看来,作画不仅是造型问题,更重要的是思想感情的传达,所以他的画,思想集中,构图坚实,描写单纯化,且具古典主义的象征性,常常在生活场景的传神描绘中,流露出崇高、庄严的精神。
米勒一生留下八十余幅作品,其中《播种者》、《拾穗》、《晚钟》等都是在艺术史上永垂不朽的杰作。艺术的永恒性在这里暴露无遗,如果谁要对艺术永恒的力量表示怀疑,请他到米勒的画作面前来,在这里,他将亲身体验到艺术穿越的力量。
然而,米勒并不是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一个天才画家的宿命。
米勒于一八一四年出生于法国的诺曼底半岛的农家,曼修县葛雷维尔村(位于诺曼底半岛半端港都瑟堡附近)。有八兄弟,为长子,父母都是农民。从十岁开始接受初等教育,在语文与观察方面表现出异常的天分。喜欢读《圣经》和华吉尔的田园诗。二十岁前往瑟堡的一位不知名画家的画室里学画,从此走上绘画的道路。由于贫穷及其所带来的精神上的堕落,他绘画的开始一点也没有奇迹,反而十分平庸,无论在素材上,还是作品所传达的思想感情方面,看不到任何出众的东西。但一八四八年的一天晚上,他去见一位画商,这时有两个青年正在看一幅米勒卖给这位画家的色粉画,画的是正在洗澡的裸体妇女。青年里面的一个问这幅画的作者是谁,另一个青年回答:“是一个叫米勒的画家,这家伙专画裸体女人。”这刺耳的回答给米勒以极大的震撼。米勒当时心里想:“即使是为了糊口,如果经常画这些裸体女人,也确实是一种极大的耻辱。”于是他赶紧回家对妻子卢梅尔说:“假如你肯答应,从此以后我就不再画这种裸体画,虽然生活会比以前更苦。”卢梅尔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一切就照你的计划去做吧!”这件发生在米勒绘画生涯里的小小插曲,几乎可以称之为一个重大的事件,改变了米勒的一生。米勒的绘画,无论是素材,还是风格,从此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于一八四九年毅然从事于田园画的研究,就此开始走上了自己想走的道路。
此外,祖母宗教信仰极为虔诚,当米勒来到巴黎时就叮咛他:“假如不违背神旨,就是死也无妨。”在后来给米勒的信里,又再三垂训:“在你成为画家之前,不要忘记你是一个基督徒,绝对不可接近伤风败俗的淫乱之事……,要为永恒的生命作画!”
米勒的画,有一种宗教的庄严感。米勒所描写的东西,都是生活里最基本的现象。《播种者》、《持锹的男子》、《喂小鸡的女人》、《喂小孩的农妇》、《母与子》、《四季系列》、《牧羊女》、《月光下的牧羊女》、《小憩的牧羊女》、《倒水入瓮的妇女》、《和羊群齐归》、《月光下的牧羊场》、《诺曼底的挤牛奶女工》、《出外工作的人们》、《拾穗》等等,画面里画的大都是生活在社会下层的人物,表现的是他们平凡的生活和劳动的场景,可就是从这些基本的东西里,我们看到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对生活的敬畏。他是照生活的真实律令作画,不愿、也不必对生活进行任何修改,一切都是生活本来就有的。他不像后来、尤其是毕加索以降的许多现代派画家那样,为了某种观念作画,为了某种未必正确的观念,将生活随心所欲地打碎,在米勒看来,画家无权这样做。毕加索也许确实伟大,像一些人所说的那样开启了一个绘画的新时代,但这不妨碍我个人喜欢米勒——我认为米勒的道德感和绘画技艺远在毕加索之上。毕加索所开启的方向,在我看来并不是一个好的方向,后期毕加索将绘画引入了抽象艺术的死胡同。在毕加索那些这里一个乳房、那里一只眼睛、非人非鬼、似真似幻、丑陋无比的几何体绘画里,生活真是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活着还不如死去。到后来,一些狂热的艺术信徒更是将这种倾向推向极端,所谓绘画,不只是一种对生活的歪曲,事实上成为一种对生活的亵渎和诅咒。他们源源不断地炮制出一堆堆艺术的垃圾。在毕加索和后来那些信徒的画里,我们看不到对生活的敬畏,只看到艺术家粗暴地肢解生活、割裂生活的自高自大、自私自利和无法无天。可悲的是,一些现代画家仍然在那样一条从根本上取消绘画的死路上亦步亦趋,为了一点似是而非的观念,不惜把生活弄得面目全非。这是一些充满了精神暴力企图的观念的画家,反映出一种贱和堕落。而米勒完全不同,在米勒看来生活就是美;生活——不管是甜美的生活,还是苦难的生活,哪怕是极朴素、极平凡的生活,哪怕它只是极平凡生活的一个场景、一个片断,它们本来就很好。自有美好的情感和博大精深的宗教意蕴浸淫其中。面对生活,艺术家所能作的仅仅是,你准备在什么时候作画;你是否已经有了绘画的情绪;你能够在怎样的程度上把它们搬上画布,而不至于造成原有意蕴的损失。只要将它们成功地搬上画布,而没有造成损失,它们自会放射出光辉。米勒是幸福的,因为为永恒生命作画的人是幸福的。在米勒那些充满了庄严感的传世名画里,我们感到了生活的温馨和田园的诗意,从而勾起有关乡村和田园的美好回忆。
米勒一生饱受贫困之苦,有时不得不屈从于生活压力,画一些不愿意画的东西,所幸很快又回到了正确的道路。他对自己的画作感到不满意,经常花很多时间一再修改重画,以至大大影响到绘画的速度。米勒的不少画可以用“朴素”和“庄严”描述。他所描绘的人物,充满了凝重与痛苦的表情,所画女人都在劳动,所表现的最崇高的诗情与惟一的欢乐是家庭的温馨与爱。他仔细观察田园,画出过不少优美的事物,也以简洁有力的笔触,画出一些粗犷的事物,以致受到巴黎美术界的攻击,比如《播种者》被认为有革命倾向;《持锹的男子》被认为“粗鲁”,完全没有田园的美,侮辱了农夫。米勒则针锋相对地作答:“有人说我忽视了田园的魅力,我除了田园的魅力之外,也发现了田园无限的庄严。”事实上连《晚钟》《拾穗者》这样的撼世杰作,也没有逃脱被人一再指责的命运。但米勒忠实于自己的绘画理想,强调以绘画表达真实感受,定居巴比松后,更是让眼睛和记忆陶醉于乡村的日常景象,下决心与一切装饰美术脱离,最终不惜同华而不实的巴黎美术界一刀两断。
米勒非常注意向前辈学习,最喜欢意大利文艺复兴前的画家,十世纪法国画家和米开朗琪罗,——特别是后者。他写道:“我深深了解只有画出那样作品的画家,才有能力将全人类所承受的祸福,浓缩起来表现在一个人物的身上,……”
一八一五年一月二十日,米勒在居住了二十七年时间的巴比松,与世长辞。
自欧洲文艺复兴以来开始的现代主义运动,正在一步步将人类推入险境。人类正在日益沦为市场的奴仆,成为疯狂的消费动物,为技术、金钱和权力三位一体的强势话语所奴役。随着生态环境的不断恶化,大批农村失业人口涌进城市,《失乐园》的悲歌仍在千百万人口中继续,人类正在永远失去宁静的田园。米勒的不朽画作,将作为全人类黄金时代不可再生的信物,被更多的人们珍视。
米勒的艺术实践表明,伟大的情操是保证艺术作品拥有道德力量、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保证。一个没有道德感的艺术家,永远不可能理解艺术所以撼人心魄的真正原因。在生活中我们一再看到,有许许多多没有任何道德感和责任感的轻薄之徒,本来不具备艺术的基本力量,却因为羡慕艺术的荣耀而成批地挤进艺术的门槛,有时候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在整个艺术领域里,往往是这样的人叫喊得最猛,甚至形成气候,弄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局面。他们的目的,只是要人们不停地谈论。这些艺术家抓住了艺术的皮毛,抓住了艺术作为美给人快感的一个方面,就以为抓住了艺术的全部,以为掌握了艺术立于不败之地的真谛。从米勒的经历我们看到,艺术有一个怎么画的问题,但画什么的问题仍然存在,在画什么不画什么之间,存在着一个真假、优劣艺术家的最后分野。米勒的成功表明,性、裸女这些东西,不光在今天,在任何时代都是最能吸引人眼球的素材,早在今天的木子美们将自己疯狂作爱的淫荡日记贴上互联网、早在今天的竹影青瞳们将自己的裸体照片贴上互联网的时候,那些古典艺术家就已经在以那些东西作画,而且不愁没有销路,这种情况几乎从未改变。如果在所有的绘画题材里推选一个最受欢迎的体裁,肯定是性。而绘画作为一种最直观的艺术形式,特别有挑逗性。在中国古代绘画中,就有《春宫图》;在当今的互联网上,点击最多的是淫秽网站上的那些不堪入目的黄色网页。但性因为领域的狭窄,往往负载不了更多、更深广的生活内容,且有关性的题材处理不好,又极易流于低俗和淫荡,成为一种下贱的挑逗,除了性,生活还有更为广阔的天地,严肃的艺术家大都对此保持警惕。
时代的堕落不应成为艺术家堕落的理由,反而应成为艺术和艺术家主体性觉醒与保持责任感的动力。愤世嫉俗的艺术青年常常诅咒自己的时代,在他们那里,看起来倒是时代不让他高尚,是时代阻挡了他们成圣的道路。不过在胸怀大志的艺术家那里,时代的缺陷正好强调了艺术家的责任。事实上,我们从来没有对艺术家的道德力量丧失信心,不担心身体写作的排空浊浪会真的毁灭了艺术:艺术还是艺术,毁掉的不过是因羡慕艺术的荣耀而执意挤进艺术招摇过市的各式艺术渣滓。
如此看来,真该感谢那位不知名的青年,正是他的激烈指斥唤醒了米勒的艺术良知,使他发现了自己的才华和使命,否则决不会有后来作为伟大艺术家的米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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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相关内容见何政广:《爱与田园的画家:米勒》,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