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十二首（转自刘诚诗集《词语的暴动》）
◎从大爷山俯瞰平原
这么大，这么大。这么空洞
什么样的事物才能将如此巨大的空间充满
破碎的山河在大尺度里铺开
只有油菜和麦苗使大地完整。早春的大地
一条小河穿过了喇叭形的山口消失在远方
道路纵横切割如同突围。人类生活区色彩斑驳
让人想见某个画家未能及时清理的调色板
喇叭和工厂区机器的声音漂起，恍如隔世
（此刻我站在一座石头的山上，神的位置）
望中尘世……半透明半浑浊，这么空这么空
从这里扔出去的石头一直向下，向下
落入它的最深处，触到底部，可是一直没有听到它的声响
一大片白墙红瓦中，溢水薛家难以分辨
注：大爷山在陕西省洋县以西三十里地，下临溢水，南向汉中平原，与小爷山隔水而望。相传道教人物张三丰曾在此处修道，现存修道石穴二处，为汉中道教名山之一。
◎槐树关
我写下一些与槐树关相关的字和词，
我写下棉花、集镇、槐树、钟声和遥远的道路，
与根相关的事物汇聚在一起，
使我的诗歌具有血肉和魂魄。
一片黄土的海充满张力，黄土的波浪推向远方。
天空下的巨大母亲，在今夜，
天下黄土有越过汉水的倾向。
以红苕名世的土地，居住外公外婆和生活的众神，
你生下母亲、诗歌、道路
和我终生热爱的情人，仍在产出。
◎从槐树关以南眺望汉江
暮色里，落日在汉江里玩火，产籽。
暮色里，黑暗开始笼罩一千座村庄，世界黯淡下来。
越过起伏的山岗，我看见汉江最宽的一段，
暮色里，一只满载的大船泊着；
在灯火点亮以前，汉江是最亮的部分。
农人相继离开。邻近的坡地上走过谁家迟归的牛群。
我们站在一座山岗上；这里很静。
暮色里的汉江，感到幸福和满足，开始怀孕。
暮色里的汉江，像一条藏人的哈达。
暮色里的汉江，开路的人穿过群山下安康。
◎丘陵
清晨，有一片白银的海走下高原。
清晨，有一片雾的海，从天空崩溃，在远方连成一片，
此刻，走下秦岭南坡的一千座山岗。
这是丘陵多肉的山体，什么也没有生长。
海中崛起的一千座仙山，再迎向海，
浑园、高峻的脸和前胸在前方连成一片，
此刻被海滑落的腹部完全覆盖。
白银的国度，最近的沟壑深不可测。
作为冬天某夜的后果，在太阳升起以前，
所有的水都将从世界高峻的前额缓缓跌落，
汇入低地的深海，如同一次革命或返乡。
◎红苕
包谷和高粱熟了的季节，
活命的红苕也熟了。
在槐树关一带起伏不休的山头上，
一大片一大片红苕，
比冬天的脚步来得更早。
红苕熟在土里。
霜打蔫的红苕蔓子委弃在地上，
红苕就埋在土里。
就要上冻的黄土呵，
人们的喜悦，
埋得比红苕更深。
来自番邦的红苕也是庄稼呀。
红苕熟了的季节，
一家人早早来到地里。
让红苕女儿也出嫁吧。
秋天的早晨雾好大，
就像是茫茫的海面。
收购红苕的车开到了地头，
就停放在那里；
多雾的早晨，
红苕从这里走向四面八方。
太阳像一颗硕大的桔子搁在山头上。
红苕熟了的早晨，
雾无声地流向低处。
像缓慢溃散的海，
走下秦岭南坡的一千座山岗。
◎吹风
风吹过苞谷地，吹过连城山多肉的躯体。
风携带着整条河流的语言。
在风中，我们唱着歌，离开古道。
秋草起伏不定，像火焰一样光滑细腻，
绸缎一样飘动的火焰自下而上，
将一座大山的躯体慢慢焚烧。
重修的庙宇和飘拂的红布，就在望中！
神的故乡大门紧闭，
此刻，没有一个人影。
黄了谷子，熟了苞谷。
再过不久，大地上将升起焚烧稻秸的滚滚浓烟。
风独自登上秋天的高处，
神的故乡，鹰不胜孤寂。
◎隔着杉树林眺望汉水南岸
画中的南岸。穿过杉树疏朗的林带，
水和桃花的南岸，
巴山山脉兀立的岗峦，
仍然支持南方的天空。
庞大的逝者之林呵，我将拒绝描述
这个年代的一次日落，
如何将一条大河的真身染红。
◎宁强
1
月出宁强。大地沉默无语。
山，在最前面，
翻着盐的波浪。
2
道路被搁置在河的另一边。
降雪的日子，风将世界的羊群
驱赶到山谷那边的畜栏。
◎西乡
在巴山山脉的山峦里西乡安卧。
月亮升起；午子山矗立在一侧，
做梦的西乡正在被云的河流抬走。
街道上空无一人；几处路灯亮着，
簇簇瓦屋闪过模糊的面影，
雨季的河水正在悄悄上涨。
西乡，怀抱明月沉睡如初，
不知道一个诗人乘坐的夜车经过。
◎雨中
在雨中，我看见秦岭朦胧的身影。
在雨中，我们得失随缘。
在雨中，寂寞向上生长，成为一片被雨持续打击的池塘。
雨，来自海洋的清水洗尽陈年的旧痕。
雨，将整个平原置于梦境。
涉过河流，有十个村庄在密林那边的平原做梦。
雨中的人雨中的牛雨中的美人，
雨中上涨的河流，有一只搁浅的船被水抬高。
◎旱莲
没有树叶，莲的品质
扩展至树；开雄性的花朵，在二月的风中。
在旱莲下，我们记诵旧诗词。
在旱莲下，我们回忆爱情。
风吹起了恋人的长发；
现在是冬天，我们坐在旱莲高大的树冠下，
想起为爱情迷狂的时光。
未必只有淫荡才能使美更美。
在这个年代，最难的并不是美，
而是美的同时保持高洁。
注：旱莲，花似莲花，生长在旱地，故名旱莲。武候祠仅存一株，树龄已逾400余年。树形高大，遒劲，花蕾5月长出，次年3月初开花，先花后叶，花粉红色，花形硕大。
◎在连城山顶
背对秋风。在这个高爽的季节里，
谁的手，托起了城市和村庄，
以及两条河流的孤独与狂欢。
此刻我已经在这里伫立很久。
母亲，我看见你一身布衣，就在平原的后面。
注：连城山，在故褒城县治以北，下临褒水，扼著名古道——褒斜道出口，山体高峻巍峨，与汉王山隔水而望。登极顶，汉中平原风光尽收眼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