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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了一个沉默的人
晚十一点,我看见一个沉默的人。他坐在火车站附近一家银行门前的台阶上。看样子这是一个正在读中学的孩子,是谁家的孩子?
我看到更多的人,这是一些下等人,怀揣劳力,衣服褴褛,坐在车站的广场上。
这个世上,沉默的人很多。这个世界分裂,说话的总在说话,沉默的总在沉默,享受的永远享受,劳动的永远劳动。也许,这就是天道?
你难道没有看见那些总是沉默无语的人?其实到处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我在各地旅行。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车站广场上,都能看到一大片这样的下等人。下等人总是很多,走到哪里都能碰到。他们成群结队,坐在那里等候火车——他们等候的火车总是晚点,不守时间,他们因此不得不在那里继续等候。这些人感觉到了无聊,有的吃烟,有的泡方便面,有的躺在地上,东倒西歪,拿一张报纸盖住了脸。还有一些妇女,就坐在广场的地上给孩子吃奶。卖报的老大娘在大声叫卖,地上烂报纸扔得到处都是。这是些沉默的人,间或说话,也声音很低。命就像地上的烂报纸一样贱,前途就像天边的云一样虚幻。生命完全不必这么多,多得成了累赘,成了负担,成了苦役。这是一些沉默的人,是谁都可以欺侮、欺侮了就欺侮了、通常一点后果也没有的人。他们一点也没有伶牙利齿,在这里也没有熟人,决无胆量还手。对这座陌生的城市,他们感到胆怯和敬畏。在城市力量的敲诈和盘剥下,这些人只能沉默和忍让,逆来顺受,稍不留心,极可能误入法律陷阱,身败名裂。
在很多地方,我都看到这样的人。他们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沉默中流浪,在每一个车站滞留,像是永远也销售不出去的货物;一半显得亢奋,因为他们终于在这座城市找到了工作,干起活来,跑得飞快。
你到乡下走走,你看到了什么?那里是沉默无语的村庄!它们在市场力量的挤压之下,正在破产。几千年的生活方式失效,前途渺茫!
沉默的人们,永远得不到表达,永远显得多余。他们是如此熟悉,就像我们通常所看到的牛马,就像是一直在乡下生活的多年不见的穷亲戚!
沉默的人们,把苦难归结为自己的命,它是天的派定,一生都不能改变。在这里,最最恶毒、最最异己的宿命的力量,成为支撑人们活下去的关键力量。
对这些困难中的人,一个诗人能做的十分有限,通常束手无策。他们最需要的,我都不能给予;我能够给予的,没有一样为他们所必需。
我是一个诗人,一个写字的劳动者,面对他们的沉默,我束手无策。
我不可能使这些人快乐起来,也不可能让他们真正开心。我不掌握任何一种魔法,手里没有点石成金的魔棒。魔棒都在大腹便便的资本家那里,只有资本的力量,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抛妻别子,登上高高的脚手架,在那里挥汗如雨;只有资本的力量,才能使他们心甘情愿地下井挖煤,或者抬起别人的棺材,向一片陌生的墓地飞奔,并把这转化成一种非常稀有的快乐的资源。
走遍了这个国家的每一座城市,受尽冷漠和凌辱,寻找的不就是这个吗?
资本的时代到了。有很多的资本,天天都在庆贺着自己的成功。它是在我们眼皮底下到来的,对此我们没有什么可说。我们曾经为它的到来欢呼,可我们很快发现,大多数的人并没有为这样一个时代的到来做好准备。永远有人起来得比我们更早,永远有人走得更快,比我们更早地抢占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位置,永远有人武装得比我们更好。资本来了,资本的本性就是喝血,从空中吃人,将更多的人踩在脚下,迫使更多的人沦为工人贫民,成为它的受施者。
在这一片土地上,大家都在消瘦下去,只有资本在迅速成长,长得又白又胖,很像那些又胖又大、自我感觉良好、永远也不为前途命运发愁的政府高官。
社会要进步,没有资本这样的吸血鬼,还真不行。这就是进步的要价。进步的要价很可能还要更高——因为我们正在失掉赖以栖身的家园。想到这里,我有一点难过:走了老大一圈,又折了回来,也许这就是中国人的命?
我走近这个孩子。他一定遇到了很不顺心的事,说不定一时想不开,还有可能自杀。他一定饿了,渴了;他应当回去,他的家人正在焦急地等待。他还很小,人生的路还有很长。他应当从小就学会在资本的环境下生存,好好学习,如果这样,说不定将来也能挤进上流社会,成为一位资本家,或者一位政府官员,谁能说就不会呢?成为资本家和政府官员,这可是全体中国人永远也做不完的美梦!
我走近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可是没有任何反应。我轻轻拍一下他的肩,他终于抬起了头,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从那里喷射出蔑视和仇恨!
我突然想到,这可能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也许身上还带着刀。当然也有可能,他把我想象成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人,对我充满了警惕!
我急忙退身走掉了。我能做什么?什么也不能做,我走掉是合适的。
我走掉了,走了很远,回头看看,他仍然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块黑色的、无语的石头。这时夜已经很深,有一辆大卡车呼啸着经过,按了两声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