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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不胜防（短篇小说）
Summary:青衣河乡长黄金贵，新近做了本乡碾盘村方家的养子。一般说来，在青衣河这样的冷僻山地，日子完全是散文式的，不大常有新闻发生。但此事的蹊跷之处在于：以四十出头的年纪、黄乡长居然在自己管辖的地面上，给一个乡下人作了养子。原来三十多天前，黄乡长于山间行走，无意间开枪打死了方家的独子。为了规避刑事责任，黄乡长提出：如果方家不上告，除已经给予的丧葬费外，保证在以后的漫长年代里，将两位老人养老送终。方家表示接受，认命。这可能是一桩悲剧性突发事件所能有的最好结局，反映出一种地道的民间生活智慧。
青衣河乡长黄金贵，新近做了本乡碾盘村方家的养子。一般说来，在青衣河这样的冷僻山地，日子完全是散文式的，不大常有新闻发生。但此事的蹊跷之处在于：以四十出头的年纪、黄乡长居然在自己管辖的地面上，给一个乡下人作了养子。原来三十多天前，黄乡长于山间行走，无意间开枪打死了方家的独子。为了规避刑事责任，黄乡长提出：如果方家不上告，除已经给予的丧葬费外，保证在以后的漫长年代里，将两位老人养老送终。方家表示接受，认命。
这可能是一桩悲剧性突发事件所能有的最好结局，反映出一种地道的民间生活智慧。虽属公诉案件，但民不告者官不知，亏得山高皇帝远，加之黄乡长威望高，没人借此为难，事情果然就这样平息下去了。过了许多天，又过了许多天，公安局的警察纹丝未动，一桩在平川地带很可能闹出轩然大波的人命官司，在这里竟然就此不了了之。
知情人看法出奇地一致：还告什么，人不死已经死了；即使让公安机关抓了黄乡长坐牢，也不能使死人复生，倒不如好说好商量，落得两全其美。更何况这事纯属偶然，又不是谁有意加害。
三十多天前，黄乡长在县上参加三干会。傍晚无事，便一个人到城南的汉江大桥闲走。活该有事，刚走上桥头几步，恍惚间听见身后有人连呼“同志”。回头一看，身前身后并无别人，只有一个形容猥琐的小个子男人，蹲在一侧摆个地摊，为人看相算命。
“叫我吗？”黄乡长看看小个子男人，“有话请讲。”
“我有一句话，同志是否愿意一听？”那人若有所思地说。
“但讲无妨，”黄乡长蛮有兴趣地笑笑，停下脚步。
“爽快。”小个子男人显然高兴起来，“有烟吗？”
“给，”黄乡长打开香烟，让小个子男人取过一支。
“不好意思。”那人接过香烟点燃，像是从来没有吸到过这么好的香烟，深深地吸进一口。“贵人原本福大命大，虽是家境贫寒，早年历尽坎坷，究竟得成正果。只是命里还有一父，不可不防。”
又说：“我并不是要收你钱的，看得出你是个好人。”
“哈哈！以为什么事！”黄乡长听罢不禁开怀大笑。心想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行骗居然骗到了国家干部头上，可你知道我是谁？他用手拍拍陌生人的右肩：“你算得很准，我正打算认个干爹呢！”
黄乡长说罢，不禁又哈哈大笑一阵，随后掉头而去。
这看起来只是美好傍晚中的一个极偶然的小插曲，过了也就搁开了，换了旁人谁也不会往心里去，但黄乡长发现心境却远不如早先出来的时候那样好了。尽管有桥有水，此刻从桥上看出去，一轮太阳又红又大，孤悬于满川苇林之外，一带水清而浅，正银亮亮地舒缓曲折而来，看上去好像就发源于太阳内部。风景很好，似有一种伤感，一种宁静，只不过他已无心领略。这不只是因为骗术之多已经无奇不有无处不在，足以令一切善良和正直的人忧虑，还因为对于陌生人耸人听闻的话，自己其实也是心中无数。莫说家父尚健在，便是家父不幸大去，黄某人应当断不至凭白将某人请到家里尊之为父。可万一陌生人的话应验呢？难道竟是要给人做一回倒插门的女婿不成？
真是不想还好，细一想，黄乡长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黄乡长焦心的事，说白了是和车土娥的事。本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但有一次下乡路过稻田沟，忽然听见一个女子叫黄乡长。他认得是稻田沟的车土娥，县机砖厂老车的独生女。老车曾几次带着女儿到乡政府，托他给女儿找个工作的，只是手头事情一多，就把这事给搁得淡了。土娥是那种长得极灵秀的女子，自恃长得灵秀，衣着打扮皆城市风格，不肯在乡里找对象，二十五岁仍待字闺中。车土娥看样子是在谷中打猪草，但却穿戴整齐楚楚动人，一看就知道是在这里专等。这样的事黄乡长虽是头一回遇到，但平素女性对自己的好感，黄乡长还是明白。黄乡长本是雍州平川地方人，早年抽调参加农村基层整组，广泛涉足农村工作，后转正招干，先在某乡当文书，再做副乡长，三年前调任青衣河乡当乡长，即将步入不惑之年。从家庭一面看，家里有妻有子有父，所分责任田靠妻子一手经营。几年前从山里购得一批木料，修起一栋三间两层有天有地的小洋楼，日子过得颇为滋润；从仕途一面看，一向律己严格，办事公道，口碑不错，也不是再无奔头。加之长得高大魁梧，留长发，络腮胡，有一股杀气，偶尔西装革履，却又像外交官来到了山野小镇，颇有几分人们常说的潇洒风流。毫无疑问，他是那种走到哪里都有女性注意的人。那眼神也许是不经意的，可黄乡长看得出来。走在青衣河街上，商店的女售货员，信用社的女出纳员，一般都会没话找话跟他搭话。这些年，黄乡长不知挡回了多少妇女暗送的秋波。可这一次，黄乡长只觉头昏脑胀，挪不开脚步。看看山深林密，四野寂静，惟见青葱，黄乡长心里陡长出一种要求，后来竟神差鬼使，跟车土娥离开小路进入谷里，在一块遮蔽严密、铺满树叶的坡地上做成了那事。人言色胆大如天，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此后与车土娥做爱竟成了家常便饭。每当对这种病态的关系心生不安的时候，黄乡长也会找出种种理由安慰自己，况且时代不同了，据他所知在山里工作的干部，有一点这样那样作风问题的原本不在少数。如此时间一长，索性为车土娥谋了一份计划生育专干的差使，既为往来方便，也好对老车有个交代。
命里还有一父，就这么悬吗？黄乡长开始感到几分危险。黄乡长是聪明人，若让这种关系发展下去，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车土娥是老车的独生女，明言要指女抱儿的，弄不好欠结发妻子一辈子的良心账事小，张扬出去落得身败名裂也未可知。也曾想过从这种危险的关系中脱身，可是想来容易做来难，最近县上就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级别不算低的干部想从外遇中抽身，最后只得以杀人了断，一夜之间竟从国家干部沦落成了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也许认一位干爹，冲一冲，应一应这“还有一父”的名分，或可保不生大变？不过，即便真的灵验，以他的社会地位和年龄，真正做起来又断不可行。这种事一般仅见于乡下，清早带上小儿，携一壶热酒至路口，一旦碰上某个男子，便叩头行礼，立马给小儿认做干爹，谓之撞干爹。也有平素物色好了人选，直接携礼登门相认的，多半为相好之间往来便利遮人耳目。目下在城里虽然盛行，多为新潮女攀高枝傍大款，而他好歹是一乡之长，在县城也许不算什么，在青衣河地面却是实实在在一方百姓的父母官，上上下下都有无数眼睛盯着，做事当更加自重才好。
黄乡长承认自己的心情全给这件事情搞乱了。他开始意识到慢待了算命看相的人很可能并不好，后悔当时对看相算命人未免过于傲慢，没有详细问个究竟，更没有讨得一个主意。按惯例，每年的三干会后，都要开乡一级的三干会传达会议精神，这次黄乡长了无心绪，只在小范围开个短会，简单通报了会议情况，便早早睡觉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老路，这是一条教训累累、险象环生的路，路的另一端恰是深渊，他已经听见了自己向深渊下滑的节奏；有时又仿佛是进入了一场决斗，决斗的对手不是政敌，也不是某个不讲道理的市井刁民，而是通常所谓命运———这很可恶：大半生都在学唯物论，做最实在的工作，末了还是跟命运陡然遭遇。佛语：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他不知怎样做，才是摆脱危局的万全之策。俗人自是俗人，俗人的悲哀看来还不在于终生受着贫穷、疾病、人与人的斗争、以及种种天灾人祸的夹击，还在于面对命运时候的孤单、被动与无告。
次日一早，黄乡长懒洋洋起床，在机关灶上用过早餐，看看天气晴好，是山地一个少有的好天，便想到下面转转。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跟办公室交待了一声，就背上一支簇新的半自动步枪出发了。出门必得带枪，这已经成了他多年在深山工作的习惯。他要去的地方叫月儿垭，此地离开青衣河镇七十里路程。月儿垭下面有一个村叫碾盘村，村里有最好的猎手，最骁勇的猎狗，那里也是全乡最好的天然猎场，有打不完的青麂、野猪和黑熊，偶尔还能碰到国家禁猎的金丝猴、野山羊和林麝。那里的人性情粗犷，梗直，欺生，但性情相合，又极厚道，热诚，豪爽，极富侠义精神。文革前夕，那里还出过一位“草莽英雄”，名叫方刘信。此人时年四十有余，仗着深山老林，天高皇帝远，竟宣布所有山林土地，一律分归各人私有，归顺早的早得地，多得地，得好坡好地；归顺迟的，迟得地，少得地，得荒坡薄地；不归顺的不得坡不得地。此人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其势迅猛，居然波及邻村，甚至波及相邻外县地面。当时的公社刘姓书记急忙派员严令阻止，原以为开几个大会即可解决问题，没料到方刘信不理这茬，不声不响带人扑进公社大院，一夜间杀掉了公社仅有的五名干部，拉队伍上了最险峻的月儿垭，在方圆百里的地面设岗布防，摆开了大规模武装叛乱的阵势，一时震惊地方和中央。县公安局四十余名英武民警和县中队的一百多名武装队员开上去，慢慢逼近，步步为营，打了七天七夜，终于将匪首方刘信生擒归案。匪众原本都是贫困社员，见方被擒，纷纷放下手中大刀和猎枪。枪毙方刘信时曾在土门镇举行万人大会，将方刘信一干人犯五花大绑游街示众，黄乡长那时作为一个不懂事的小孩还挤上去，才看清方刘信原来是个麻子。在青衣河乡任职后，第一个月里他就到了一次碾盘村，看过了月儿垭的山川形势，此后又多次参与过山民围猎野猪的壮观场面。在这种忘我的贯注着力量与豪迈之气的集体生活场景中，他受到感染，不再是干部，而是其中的一员，不同的是山民们拿土枪，他使半自动步枪，枪和子弹都是县上为武装保秋专门配发的，由乡上的武装干事负责供应。
黄乡长背着枪信步而行。夏天的山野天高云淡，似乎比秋天还要明净高远。过铁石关，沿铁石沟上行，再过稻田沟，上铁锁关，再下新曹沟，一路上风光宜人，山山洼洼屋舍俨然。中途在一户人家用过便饭，稍事休息继续前行。山越来越高，沟越来越静，愈近碾盘村愈见山大林深，粗大的桦树扭结曲屈，宛如书家苍凉遒劲的墨迹。向西边的山岭眺望，残阳如血，层林尽染，哪条山谷传来一阵阵兽类和鸟类的怪叫，给人一种不无残酷的灿烂的感觉。忽然一只野猪吸引了黄乡长的注意：这只野猪又肥又大，通体灰中泛白，正挺着长长的嘴巴，在右上方几棵青冈树间东拱西拱觅食，看上去轮廓清晰，鲜明异常！
没错，这是一只罕见的大山猪。一阵强烈的兴奋感陡然升起，迅速传遍了全身，他感觉到体内猎人的血已经燃烧起来：机不可失，于是一连串动作在一瞬间完成。随着几声步枪子弹的闷响，野猪几乎来不及惊叫，就中弹倒地滚了下来，滚到了前面不远的路面上———可这时黄金贵直了眼：滚到路上来的，不是大山猪，分明是一个人。
此人叫方连生，正蹲在青冈树下大便，一身家织布衣裤由于常年穿着，已经大大褪色，囫囵看去与野猪皮毛的确十分相似。取名连生，可知父母的苦心，偏造化弄人没有连生，是个三代单传的独苗。
黄乡长手一松坐在地上，簇新的半自动步枪也扔在了一边。
山谷依然是那样安闲、宁静，只有一个青年山民的血，依然在这个美丽的傍晚无声地流淌，流向黄乡长来时轻松走过的小路。
1997年8月14日，于崇琳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