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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门轶事·政治课
Summary:土门中学并不在镇上，而是在镇西北角的山洼里，藏得很深。原本一律的土木结构的平房，又被一律的白杨树和洋槐树的浓荫遮蔽着，藏得就更深，便是秋冬之际树叶都脱尽了，从镇上也只看见几面白墙和一片隐现在树的枝桠间的青的屋脊。每日里只听得铃声有规律的响，把一天切割成长长短短若干的段落，只是到上午十二点和下午五点放学时分，才看见有学生蜂拥而出———这是住家在镇上的一班子弟。
土门中学并不在镇上，而是在镇西北角的山洼里，藏得很深。原本一律的土木结构的平房，又被一律的白杨树和洋槐树的浓荫遮蔽着，藏得就更深，便是秋冬之际树叶都脱尽了，从镇上也只看见几面白墙和一片隐现在树的枝桠间的青的屋脊。每日里只听得铃声有规律的响，把一天切割成长长短短若干的段落，只是到上午十二点和下午五点放学时分，才看见有学生蜂拥而出———这是住家在镇上的一班子弟。更多的是住校生，在学校睡两层的通铺，在大灶搭伙（另有小灶属教工专有），所谓搭伙，就是自己装碗，做记号，灶上统一上笼蒸，开饭时再各自取走，就着自带的咸菜或酱类吃用，也就是一天的中餐和晚餐，回家是要等到每周六才能有一次的。这样中学的一般生活就不易为外人知晓，不知晓就神秘就吊人胃口，但这只是最初的感觉。事实上这所土门地方的最高学府，已经培养出了好几届高中毕业生，其前身曾是一所初级中学，若把初中时期从这里毕业的初中生都计算在内，数量就更大。第一届高中毕业生离校前曾举行毕业典礼，当时的土门地方区委书记亲自到场，书记不多言笑，只在主席台下当听众，上去一个发言的，就在小笔记本上做点记载，不时与坐在身旁的校长交谈几句，若干日后，一纸抽调参加农村整组工作的通知，就分别寄至四十六名回乡毕业生手上，现在这批人大都转正招干，掌握了土门地方的权力，做了村组干部的更是数不胜数。还有一些，或参军或考学，走出县走出省，像业已成熟的草籽被一阵大风刮开，播撒得满世界角角落落都是。尽管如此，土门地方人言及中学，还是嘲弄者多感恩的少。比方说这里的老师如何啬皮，吃稀饭总要让张三老汉先搅匀了再分，以防止米油被某人独自打走，因为营养全在米油里；吃米饭一定要让张三老汉分匀了米饭分匀了菜蔬之外，连比出的米汤也要平分才肯干休，因为汤里的营养其实比米饭更多。有一次是什么没有分公平，居然一方操铲一方轮勺大打出手，打掉了化学老师张继善的眼镜。再比方某老师离婚了，仍然与前妻睡觉啦，某某又猥亵女学生受处分啦，举凡中学老师的性情为人、家庭状况、轶闻趣事，尽皆烂熟于心，说起来头头是道，如数家珍。
当然，最让镇上的人们开心的，还是土门中学副校长任安中。
任安中校长在中学教政治课，用任校长自己的话说就是专讲“马列毛思”，是全校公认的三权威之一。另两个权威，一是语文老师朱孟礼，一是化学老师张继善，都自视甚高，不同的是后两位主要是性情孤傲，任校长却是凭实力。任校长学历不浅，住过五年马列学院（任校长自我介绍原话如此），无论是教初中还是后来教高中，讲起课来引经据典，道理一套一套的，他能记得清某段话在《共产党宣言》的第几页，某段话又在《资本论》的某一页的第几行。土门中学的政治课有名，完全是因为有这样一位权威在。也正由于事业上的成功，任校长找对象条件便相当苛刻，不只要求女方大学文凭，而且必须是十八岁，个子必须是一米六零，如此则合者廖廖，快四十岁了仍然对不上象，择偶标准倒越传越远，弄得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
说来也巧，我在土门中学上高中期间，恰好就在任校长代课的班上。报到之后第一次集中时，我惊讶地发现，传说中不可一世、苛刻近于歹毒的任校长，原来是个小男人，面色红润而难掩老态，小分头梳得油光不显其美，倒有了几分滑稽和不洁的感觉，看上去颇和善平易，实际却极不易接近。衣着则很讲究，不是蓝中山装，便是灰中山装，干净，得体，合身，风纪扣一向扣得规矩严整，胸前的衣兜里总别着两只金星钢笔。任校长做我们班的科任老师，给包括我们班在内的四个班教政治，专讲“马列毛思”。那个年代学生无心读书，大都不服管教，这使他甚为恼火，动辄就训话，训话则难免又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只是学生尚有话可训，对来自老师伙里的刁难戏弄可就一筹莫展，只有忍受一途了。比方语文权威朱孟礼就爱挑出他讲话中的语病大加抨击，常常弄得任校长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体育老师李某有时会在气氛严肃的教工大会上吐出一串烟圈，依次轻轻荡过去套住任校长的脸，这时任校长只好轻轻咳着，拿细皮嫩肉的小手煽开———他是从不吸烟的。化学老师张继善是个大块头，有时看见任校长上厕所来，会故意站在教工厕所的小门口，一面和里面正在大便的某人聊天，任校长只好悻悻地立在一边，故意咳一声又咳一声，直到里面的老师也走出来，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走了，这才能得以顺利如厕。
任校长爱管学生，嘴碎，学生都有些讨厌。当时学校兴学农，下雨天，须去附近的生产队黄土坡坡上压苕，麦收季节须去帮助收麦，冬季则打上红旗整班整班开赴农田水利基建工地，或抬田，或修地，或修水库，中途休息时还要现场表演文艺节目，算是慰问贫下中农。这些活儿都是重体力活，任校长不能不去，去了又受不得那份苦，最难受的是吃不了农民的派饭。他总是轻易就发现了人家碗沿上常人不易发觉的淡淡的污垢，或房东耳中的耳垢，指甲缝里的淤积物，要不就是看见了饭中偶然有一颗老鼠屎，便推说不饿，实际常常饿得心慌，有时只好偷偷带上饼干充饥。这且不论，更严重的是，当时学校正在自力更生大搞基建，发动学生自己抹水胡基坯，从二十几里外的江河边往回担柴烧制砖瓦。任校长不会捆，叫班上的胖子给捆，胖子是个二狗，想呈英雄出足风头，故意捆得大大的一挑，任校长不便声张，只好拼了死命往回担，累得十步一换肩，二十步一歇脚，最后大家都回来了，他还得摸一段夜路，但没有人想到去接他，大家累了就睡了。
任校长是个细心的人，做事极周密细致，有时几乎到了不相信自己的程度。比如锁门，总要锁上了，再拍一拍摇一摇，如此几次方能放心离去。有时人已经到了镇上的汽车站，忽然吃不准是否锁好了门，或者是经人特别提醒，说很可能房门还没有锁好，只好步行二里许返校锁门，发现门是锁好的，这才又到车站坐车，而惟一一趟去县城的班车偏这时开走了，只好再返回学校，就在学校度过星期日。
任校长喜食狗肉，常夸赞狗肉如何大补，每当此时，朱孟礼则强调狗肉不仅大补，而且味美，化学老师张继善却纠正说，狗肉的妙用，主在补肾壮阳。任校长也不分辩，至寒冬来临，照例嘱山里学生星期日来校时，为他带一条两条肥狗来，让张三老汉宰杀之后，用学生灶的大锅烹制狗肉腊汁，狗皮便归了张三老汉。杀狗的场面通常惨不忍睹，任校长一般不让同学们围观，而是安排在僻背地方迅速解决。宰杀之后不放心别人洗，往往亲自上手，一次又一次用清水冲洗，井水打了一桶又一桶，实在累了，就发动女生帮忙，女生的手冻得红彤彤的，直放在嘴里呵气，样子又可怜又可爱。煮熟之后，女生每人分得几块，但女生往往将其偷偷扔掉了———她们才不吃什么狗肉呢。其他如朱孟礼、张继善和体育李老师一伙，不等招呼便自带碗具，笑嘻嘻的径去锅前捞取，就像是赶赴一次人人有份的固定大餐，到最后任校长反而所剩无多。更让任校长难以忍受的是，到晚上住在里半间的张继善，好像是有意要证明狗肉的卓越功效似的，与女人翻云覆雨折腾半夜，有时还发出狗叫一样的怪声。任校长听着很不对味，就准备一根竹竿，每有声音响起，便在界墙上一阵敲打，这才慢慢复归平静。得了这些教训，以后凡杀狗，必将厨房门从里闩上，末了把狗肉做成红鲜鲜的腊汁肉，高悬于卧室顶棚之上，以便通风和防止鼠咬，每日切几小块，倒一杯白酒细品，不让任何人借机沾光而影响睡眠。
据我看来，任校长的成功还在政治课堂。我仔细观察过，任校长的课堂教学最大特色是熟练，只要走上讲台便能活得自在，进入常人不能企及的境界，恢复了权威的威仪与风采，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屈辱与不快，都化解在纵横捭阖、指点江山的雄辩里。由于他在政治课教学方面的出色表现，已有消息说将提拔他接替校长职务，因为按年龄现任校长即将退休。可偏偏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提拔校长的事便成了泡影：二班有一个叫乔东生的学生，平素喜摆弄无线电，有一天上政治课，乔东生忽然在底下弄出了响声，原来是在组装一台收音机。任校长大发雷霆，将收音机夺过来扔到教室门外去了，此后坚称再不给二班上课。未料乔东生也不是省油的灯，装作向老师认错，到任校长房里走了一趟，不知从哪里就悄悄地取出一盒避孕套和一大叠情书来。这些避孕套不知作何使用，被一些好事的同学当气球一抢而空，一个个吹得胀胀的大大的，看上去每一只都像一个巨型阴茎，举在手里到处招摇；至于情书，看来大都是若干年里任校长亲笔所写，先后投寄出去而又被女方退回的，篇中虽多引用马列原话，倒也文辞流畅，倾注着深情，完全不似传说中要求女性的苛酷歹毒。也有少数几封是女士的回信，被任校长用红笔圈点过，眼见经过了无数次翻阅。这每一封情书都记录着一场感情悲剧，都可看作很好的散文作品，但在当时的背景下被公开出来，立即造成了轰动全校的大事件。先是在学生中间秘密传阅，后来干脆被人贴上了阅报栏。等到整个校园已经弄得满城风雨、不可收拾，任校长才略有所闻，曾趁夜深人静毁掉一些，没贴出的部分却再也收不回来了。这场事变幸好没有出在文革初年，没有因此招致批判，不过还是带来了严重后果，任校长的日子更不好过了。他的名字被人到处乱写；他的夜壶倒掉清洗之后，通常放在教工厕所门外一棵小槐树下的，现在却被人小心地钻一细眼儿，第二天就见任校长往出晒被褥──原来冬日天寒，任校长把夜壶提到床上小解，小解完了也快漏完了，几乎全撒在床上。这些皆为生活细事，姑搁置勿论，最致命的后果还在于他的政治课从此失去了应有的严肃气氛，以至每当走上讲台，底下总有人窃笑。课间休息时，也在我们班读书的几个下放干部子弟，有时会将任校长的小身子拥在怀里，十分亲昵地说，有心给老师介绍一个对象，但比十八岁多了一点，问是否喜允？另一个却说他也瞅准了一个，只是比十八岁小了五天，问是否能够将就？任校长勉强笑笑，说：“你们碎娃知道啥？快一边给我念书去。”说完急急走开，两条小腿迈得风快。
任校长心里苦，这我看得出来。他不大主动与人说话了。其时街上正有一个傻人叫念存的，不知来自哪村哪户，说得一口漂亮的数来宝，可惜没记下多少新词儿，过来过去就只那一段，走到哪里说到哪里。念存在街上逛得腻味了，有时就上中学来，逗得学生一大群围观，逗一下来一段儿，大家便乐得哈哈大笑。有学生问念存啥文化，真好口才。念存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又一个校徽，全是某某师范、某某大学字样，后来竟全部别在胸前，上衣兜里再别上三支钢笔。任校长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开心，便笑起来，说念存，你学问比我高呢，我不过两支钢笔，你三支；我不过一个校徽，你十几个呢。念存见说，便咧开大嘴嘿嘿一阵傻笑，露出满口的大黄牙。任校长又说，听说你数来宝说得好，再说一段，我给你找个好媳妇。念存说媳妇好，媳妇能暖脚哩。任校长听到这里，觉得没趣，就去看篮球赛，篮球场上学生队与教工队此刻正打得生龙活虎，难解难分，可这时念存已说完了数来宝，前来找任校长要媳妇，此后又上中学来要过多次。一些同学说媳妇是要给你找，只是那得是在任校长给自己找到媳妇之后，现时任校长自家的媳妇还没有找到，你的只能推后。念存说那可不行，数来宝不能白说，校长说话得算数，弄得任校长哭笑不得，躲都躲不过，大群学生追着笑着闹着，前呼后拥，一个个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土门中学的校舍一排又一排修建起来，新的教学用房又在建设中。随着新一批初中毕业生考入，我也从土门中学毕业了，这是在一九七三年冬。而任校长到底未有能觅得佳偶，听说要接替校长职务的，后来却提拔了别人；要照顾性调往县中的，又让朱孟礼挤掉，二人曾为此吵骂过一次。过三年，县上一纸调令，任副校长被调到后山的一所学校工作，土门中学政治课的黄金时代也告终结。偶有提及，多半当做笑话，且一个个添枝加叶，借题发挥，说得活灵活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