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科举制度的说法，眼下已经很有声势了。眼看着当代孔门之徒的一天天走红，活动越来越密集，要求和主张也愈见其多。开大会，修儒藏，甚至要重建孔庙，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恢复科举。单单这个主题的会议，他们已经开了几次了。据说一旦实现，尧天舜地就可以重现于中华了。还有人说，科举就是儒家宪政，言外之意，只要恢复了科举，不用投票选举，宪政就大功告成了。
其实，对中国当代史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科举在中国，早在1952年院系调整并全国高考之时，已经恢复了。当年的国家组织的高考，就是一种更强势的科举考试。凡是考上的人，上了大中专科学校，毕业之后，就是国家干部（由于中国的大学总的来说，是严进宽出模式，能考上，大部分的人都可以毕业）。农村的娃子，通过高考，大体上就算鱼跃龙门，成为国家干部，吃商品粮了。这个制度，经过改革开放，高校毕业生实行市场化就业之后，被打了折扣，但至少还剩有小半个科举。也就是说，科举虽然在1905年被废，但到了1952年，又回来了，直到今天也没走。今天，在人们的意识里，还是把高考当科举。很多人上大学，还是为了做官。前几年公务员热，高烧40度以上，刚刚才因为反腐风暴，稍微冷了一点。
客观地说，科举制度如果抛开中国的具体历史情境，单单从技术上看，的确是一个好的选官制度。正是因为受了科举考试选官的启发，西方才建立了文官考试制度，解决了政党分肥的周期性动荡，以及政府事务官不专业不稳定的问题。然而，在中国政治环境里的科举，却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选官制度。因为，中国自战国以来，就形成了王权和官僚体系相结合的政府结构。王权通过官僚来打理国家，封地贵族不能有，魏晋以来出现的官僚贵族，即门阀士族也不能有。社会上最尊贵的人，高高在上的皇帝除外，就是官僚，而皇帝又寻常看不见。官僚按照品级、官位，搭成一个金字塔。不管你什么来路，只要有高官厚禄，就是人上人。换一句后来老百姓的俗话，就是当官就意味着进步，官当得越大，进步也就越大。
江南贡院的考棚
自打有了科举制度，能不能当官，最关键的，就是科举考试。这个不限身份（少数下九流出身的人除外），看似人人平等，或者大体在考试面前人人平等的制度，真的令天下英雄尽入其彀中。社会精英，只有走这条路，才能耀祖光宗，人前显贵。白衣致卿相的意义，在官场之外，不在于让多少白衣变成了卿相，而是把社会驱向了官本位的泥潭。官本位，成为一种最有魅力的社会价值观，让全社会的人，都对有功名的人（处于科举优胜地位者）和官员，无限的钦敬。连底层社会的吉祥图，都是马上封侯，连重三元和状元及第。小说戏剧，充满了才子佳人的梦幻，每个梦幻里，都有科举的影子。对于官员，老百姓恨与艳羡并存，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即使恨，也是羡慕嫉妒恨。
沈阳张学良故居的“马上封侯”砖雕
这样的官本位文化，最大的负面影响，就是让科举绑架了教育，整个社会，稍微像样一点的学校，也包括私塾，都以科举考试为教学宗旨，不考的，老师不教，学生不学。而教育，原本是该服务于社会的。教育围着科举转，那么，除了识字之外，剩下的技能和技术教育，就只能被限制在作坊之内，用师傅带徒弟的方式传授。难有创新，难有突破，更难转化成为系统的教学模式。自然，科学技术，也就无从发育。而且，社会的精英，顶尖的人才，一定要走科举之途不可，否则漫说家人不满意，就是自己也咽不下这口气。以至于到了晚期，即使引进了西式教育，也是白搭，不废科举，新学堂根本兴不起来。
所以说，科举制度，单从技术上讲是不错的，但只要放在中国的情景中，立刻会发生错位。所形成的官本位文化，戕害着中国，越是离近代近，这种戕害就越是严重。近代中国，制作不如人，技艺不如人，商贾不如人，事事不如人，总挨人家的欺负，真的像当时有识之士批评的那样，科举要承担不小的责任。1905年清廷废科举时，虽然把这个制度错当成了教育制度，但事实上，它的确吞噬了教育，不废它，新教育办不起来。
1952年科举变相复归，虽说大学毕业不一定都做行政官员，但即使从事技术，也按干部的编制走，只要上级需要，这些人随时可以转为行政官员，所以，在他们自己和别人眼里，还是在做官。以至于在这样一个革命的时代，官本位的文化不仅没有稍杀，反而更加浓郁了。直到今天，大学毕业改革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官本位还是根深蒂固。没有哪个现代国家，行政机关里充斥那么多的博士和硕士，干着高中生都能干的活儿。也使得我们这个国家的公务员考试，始终正常不起来。我相信，只要反腐风暴稍有停息，公务员热还会刘郎二度，甚至三度四度。事实上，只有官本位文化淡了，我们国家的公务员考试，或者叫文官考试，才能回归正常。当然，真的没了官本位，前提是官员在社会上，变得没那么重要了，不再是社会的重心。
当然，我们知道，眼下这些儒学大师、中师和小师们，想要恢复的科举，不是公务员考试，而是过去的科举，所谓的抡才大典。只可惜，如果不打算重建一个王朝的话，这样的复古盛典，还是不要的好。
这年头，给这个国家挖坑的人已经不少了，孔门之徒，组团来挖，我看就不必了。
来源：腾讯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