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总有坏人？坏人的产生机理是怎样的？
撰稿/刘诚

为什么每一个时代总有坏人？中国传统文化讲，性本善。理论上说，没有人愿意做坏人。先不说天堂地狱，也不谈最后的审判；人生昂贵，做一个好人当是人生最低的底线。可是每当一个时代过去，或者当一个时代缓慢推进到后来，却发现仍然有很多人站到了恶的一边，有的甚至坏事做绝，成为一个时代的大恶巨奸。这究竟是为什么？
究竟是谁想当坏人？这些人做了坏人，难道是一开始就选定的吗？为什么会是这样？
当我们带着一连串的问号，对生活、对人性进行过一些稍稍深入的思考，有两个基本点很快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是，正如每一时代都有好人，坏人也是每一时代都有的要角，区别只在于由谁来做？
二是，正如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好人，每一个人也都有可能成为坏人，区别只在于一个人有没有足够的智慧，能不能在一个足够的高度把控自己的人生，因为在我们每一个人的人性深处，都埋藏着一颗坏人的种子，只要时机成熟、条件许可，它一定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换句话讲，只要是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其实都是坏人生成的现成材料。
有人就说了，你可不要吓唬人，我可不是坏人，也永远不会去做坏人；我祖上也都是好人，未来也不会有人去做坏人。祖宗八代，历史清白，个个可查可考，没有污点。
这我当然也信，只不过这恐怕只是一个良好的自我表白，没有人能够提供担保，因为他担保不了。
那么，坏人究竟来自何处？它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呢？它的产生遵循了怎样的机理？
每一时代的坏人，当然首先来自上一世代的继承——坏人他也和大家一样兴冲冲地进入了新时代，但并不见得就能变好，而是继续做恶；但更主要的是，坏人它其实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地、大量地产生——一些人本来不坏，或者不那么坏，慢慢地也变坏了。有的人本来是好人，可是它活着活着，慢慢地就成了坏人。有的因为有权了，立马变成了坏人；有的因为有钱了，立马变成了坏人。有的因为没有权，也没有钱，被生活逼上了绝路，心不平气不顺，机缘凑巧，一下子就变成了坏人。
有些人从一个好人或较好的人变成坏人，几乎就在一瞬间。而且人都有好与坏两面，原来在每一个人的人性里面，都早早地埋上了坏人的种子。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一瞬间沦落成坏人。
其中贫困肯定是炼狱里火势最旺的一个单间，贫穷最容易使人失去理智，在一瞬间铸成反社会的大案。
义愤有时也可能激使一个人突然失去理智，在一瞬间去杀人放火，给社会造成重大的损害。
极度的贫穷可以使人的心砂粒化，使人变得冷酷，就像大风吹彻，它把人心里残存的一点同情心清扫一空，让人变成一个完全没有心肝的人。
也有从极端的贫穷里突然发迹的人。有些人贫困到极点，尝尽了贫穷所加于人身的万般屈辱，在他突然因为种种机缘暴发之后，立马变得穷凶极恶，他很可能是因为害怕再回到贫穷，则宁可将大权在握的优势发挥到极限，因此也就不惮于把坏事做绝。这看上去像是对贫困的某种报复。
有的人因为从小所受的特殊教育，环境的特殊熏染，他们更倾向于变坏。因为他吃的是狼奶，几乎从一开始就被培养成了坏人。坏孩子慢慢变大了，成了坏大人。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也有的人，则是因为突生变故，迫于情势，突然之间再也做不了好人，最终只好做了坏人。
还有的人一开始并不认为做的不对，结果走了一程又走一程，忽然发现做了坏人，大吃一惊，想下船，而船长不许。俗话说，上贼船易，下贼船难。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只好坏人做到底，一条道走到黑。也有的执意下船，甚至惊慌跳船，那好，对不起了，被船上人清理门户，灭口拉倒。
这是一种缓慢的、持续不断的大分化。这样的大分化说来真是令人惊恐万分：它不只是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地点，而是一种全方位、全时空的全程覆盖，贯彻于本时代生活的全程，且每时每刻都在进行中。只要是一个人，生活在这个社会之中，每一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是什么在分化人群？让庞大的人类分崩离析、支离破碎、相互对立、冲突、杀戮、血肉纷飞、不可收拾？是利益，是个人幸福，是功名利禄。是财富，是官位。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美好生活。是人必不可少的生存资源。而这一切，都不是无限的。
所谓生活，不过如此。大家都在为自己的生存而奋斗，为利益的最大化搏命。这个艰苦卓绝的进程其实也是一个人站队的过程：你不是站在善的一边，就是站在恶的一边。
还有一些处在中间的狭长地带的人，缺乏主见，顺水漂流，看上去他跟了坏人也行，跟了好人也行。好人得势时他跟了好人，坏人得势时他跟了坏人瞎起哄。但最终他们要么向善的一边偏移了一点，要么向恶的一边偏移了一点，所以他们最终还是有一个道德的分野。
不善也不恶的人，其实是没有的，要有也是废人。废人也是恶，即所谓平庸之恶。大恶。
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哲保身，但求无过。大家完全硬质化，砂粒化，完全崩塌，什么事都做不成。遇到利益，则一拥而上，造成踩踏。我们这个社会，英雄孤立无援，坏人做恶，有时如入无人之境，就是因为这样的人太多。
那么，我们抛开好人，抛开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来看另一部分人，也就是本文重点讨论的坏人，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有没有一种可能，比如通过耐心的劝善，使这些坏人变成好人，达成共产主义所说的那样一种都是好人的所谓人类大同的社会呢？答案是不行。
说到底，人之所以成了坏人，无非是因为碰上了恶，因为每一个人都得过恶这一关。恶对人，要么威逼，要么利诱。它只有这两手，但两手都很硬。
恶怎样威逼呢？恶当然知道自己恶名在外，名声不好，人见人怕；它知道你要是知道它是恶，一定不依，于是便凶相毕露，拿出绝活，动用它所掌握的所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来威逼你，让你从了它，做它的忠实奴仆。什么办法呢？无非是把自己的心机深深地隐藏起来，用恐惧，用痛苦，用各种各样的折磨，用万般的困苦，来吓唬你，哄骗你，迫使放弃反抗，缴械投降。他让你深陷于困境，甚至绝境，不得不有求于它，乞灵于它，陷你于各种各样的艰难困苦之中，最终俘获你，控制你。你屈服了，它就赢了。你跟它走，你让它捉住了短处，你就成了它的奴仆，只能老老实实跟它走，它让你干啥就得干啥。于是它的思想成了你的思想，它的意志成了你的意志；你看上去是在为自己奔忙，其实是在为恶打工。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恶并不出头，你甚至压根看不到恶出场，你也想不到自己是在做恶，可是恶为祸人间的险恶目的已经达到了。最后你反而成了恶在人间的代表，轮到法律出场，也是你去坐牢，承担责任。人们抓不住恶，因为它抽象，没有形体，也没有方位，通常会抓了行恶的坏人，审判他，宣判他的罪行，真正的恶却金蝉脱壳而去，几乎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
如果碰到一个人，特别特别的强硬，威逼不行，怎么办？那便利诱。也可以是美人计，总之啥计好使施啥计。应该说，所有的恶，通常都最懂人情世故，它通常也是要将自己的心机深深地隐藏起来，哄骗你，诱惑你，用你的利益，用你的幸福，用这些比花朵都要美丽的东西把它们装扮起来，让你看上去不是在做恶，而是在为自己的幸福而奋斗。这看上去有什么问题吗？没有，完全合情合理——人生在世，谁不是在为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而奋斗呢！我不奋斗，难道倒要靠别人来奋斗不成？是的，我们看上去都是在为自己做事，争取财富，争取名望，争取爱情，占有健康，抢购紧缺物资，有时甚至去抢银行，拦路抢劫，去抢占仅有的一点活命的机会，为了荣华宝贵我们四出打拼，为了包揽工程我们重金行贿，不惜卑躬屈膝、给人打拱陪笑，无非都是为了生活，都是生存的必要代价。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有人因为我们的得到而失去，也有人因为我们的成功而深陷绝境，在我们看来也没什么不好，一切都有神圣理由，可以被原谅，在道义上似也无可指责，殊不知有时反而恰恰成了大恶。
面对软硬兼使、步步紧逼的恶，人通常孤立无援，处于力量非常悬殊的弱势地位。除非你像中国古人所说的那样，抱定了“舍生而取义”的坚定决心，能够做到“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可这个标准真的是很高，真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说起来，世上的恶也真可以算得我们在人世间所能见到的最最大方的主了。为了让人们顺从，他可以开出让我们惊掉下巴的大奖。高官厚禄，金钱美女，你能想到的荣华富贵，什么都可以给你。他什么都可以给，只要你跟了他，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这一方面在于恶深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另一面也确实是因为恶什么都不缺，在它那万花筒一样变来变去的西洋镜里面，能变出来的东西多到令万万人吃惊。它什么都有；再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他给了你一切，得到的回报通常百倍千倍。恶是最精明的商人，恶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对于那些通常无足轻重、在善恶之间摇摆不定的大多数，他使出的绝招是守株待兔——它像一个出色的猎人，知道你一定会从哪里经过，就守候在你必将经过的路口。
人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此这般，恶在谈笑间便将天下人群一网打尽了。
从以上简单的梳理可知，原来做坏人并不取决于人们的主观选择，不是你想不想、愿不愿做的问题，而是参与生活的各方激烈博弈的某种后果，善与恶作为一种道德的评判，只不过是它所呈现出来的某种性质。俗话说，时世造英雄。又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原来人生在世，究竟是做好人，还是做坏人，并不是每一个人的主观选择，选择了也不算，人在更多情况下，其实是被选择，被规定。在大多数情况下，你不做好人，也得做了好人；另一些情况下，你不想做坏人，也得做坏人。情势所迫，还真由不了你自己。这种善与恶的评价，当然是事后的，是第三方的；评价的依据也并不神秘，只不过是天理人心。但有这样一种评价在，对保障生活恒定运行非常重要，它可以确保生活可以在一个恒定的轨道上运行，让当世的人明是非、知敬畏、知进退，给后来的人们提供一个可供参考的价值坐标。
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善恶的决杀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即通常恶决不承认自己是恶，尤其在当世，在一片混沌的当代条件下，许多事情都没有确定的说法。生活仍然在进行中，人们很难分得清善与恶的时候，恶的嗓门很可能比善的噪门还要大。你说它是恶，他说他是善；他说你是恶，而你并不认为自己是恶。在很多情况下，恶反而会恶人先告状，倒打一靶。没有人认为自己是坏人；人人都认为自己站在善的一边，大多数时候分不清谁是善，谁是恶。
什么是恶，什么是善，没有定论。所谓盖棺定论通常要等到很久以后。千秋功罪，任人评说；只有历史才能为一个人、一个时代盖棺定论。
当然被历史抓住的只是关键少数，大部分人都等不到审判，就糊里糊涂过去了。
我理解所谓最后的审判便是如此。国人，能不慎乎。